椅子上的冬天(王 爱)
发布时间:2015.07.17 点击量: 分享到
椅子上的冬天

      王 爱

在冬天,时间潜伏下来,盘踞成一尊野兽,如果人不懂得逃离,它就会扑上来咬你。这是祖母说的,整个冬天她都坐在火坑旁的椅子上。

祖母喜欢一切都郑重其事,担心轻率会配不上冬日的浓烈。每天早上,祖母往头上盘丝帕,再往脚上缠裹脚布,这两道工序繁复耗时,祖母却虔诚用心,乐此不彼。年轻人嫌这套东西陈腐老旧,祖母常常遭到他们无情的嘲笑。可等祖母用去大半个时辰,穿戴齐整,从她的房间里慢慢出来时,俨然一副土家族祖先的模样,那些风姿仪容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保存和体现。儿孙们被这隆重的出场震慑住了,面面相觑,祖母就会轻蔑地斜视大家一眼,然后艰难跋涉到火坑旁,将自己放置在那把黑黝黝的椅子上。

祖母的青橄木手杖独自歪倒在角落里,孤独、委屈,蒙着厚厚的烟尘。冬日一到,祖母用到它时就非常少了。祖母坐在火坑旁,觉得自己被火神菩萨捆住了双脚,每当她想起身离开,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她牢牢粘在椅子上。囚徒,祖母年轻时不懂这个词,现在就更不懂。冬天里,为了在那把椅子上能妥善安放,祖母的身体至少缩小了一半,她变得更小了,也变得更老了。椅子囚住的,不是她的双脚,而是她的整个灵魂。

只要祖母坐在这把椅子上,火坑里的火就不能熄灭,要一直熊熊燃烧下去,烧出来的灰烬几天就能填满一火坑。这耗损巨大的柴禾是祖母用整整一个春天,整整一个夏天,整整一个秋天,从山上一根根砍下来,一捆捆背回来的。她烧的是她自己的财富和时间,大家也就无法提出异议。祖母是那么热爱冬天,她劳作三个季节,就为了在冬日的火坑边当一名囚徒。

祖母固执地认为,冬日的火坑边,必须摆满椅子,以待那些前来烤火取暖的人。椅子不能空缺,每一把椅子都必须被填满,都必须有一个合适的主人。祖母自己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她的左右分别是湾湾太太和叫花爷的位置,再下面是大尕婆、古道溪舅公、胡子爷和酒爷的椅子。往日,这些老人聚集在祖母的火坑边,可以凑上一桌酒席。他们说心里话、倒苦水、拉家常、摆龙门阵,叹息世事的艰难,控诉儿孙的不孝,互相安慰互相支撑,互相擦涂梦境,彷佛寒冷的夜晚从来就不存在,并不觉得冬日的孤苦和无依。

祖母的身边很难出现空椅子。常常是婆婆客、大媳妇、小媳妇一堆人,缠着她摆古,唱山歌。听她讲述年轻时,如何护着三个崽崽从土匪的山洞里逃脱。也有些人是来向祖母请教那些古老技艺的,怎么洗麻织布,怎么缝鞋垫做布鞋,怎么裁剪小孩穿的虎头帽和猫猫鞋。有女儿要出嫁的人家,会带着女儿前来请祖母教几句哭嫁词的,免得不会哭时遭客人笑话;也有给祖先扫社垒坟的年轻人,来求祖母指点那些庄严浓重的仪式。有鱼刺卡喉的,到祖母身边,让她切一小截筷子头,化一碗清水,喝下去就没事了;还有长猴儿包的,腮帮肿得高高的,也不过是带来三支香火,请祖母默诵一段咒语而已;至于那些背上长恶疮的,请祖母从后山找几颗草药,在口里嚼碎后一日抹三次,过几天也就好了。这些对祖母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听重庆干溪沟嫁过来的伯娘说,祖母每日固定时间在火坑边打瞌睡,其实不是睡着了,她是去拜见观音菩萨去了。有一日,坐在祖母身边的伯娘突然闻到一阵阵奇特浓郁的酒香。果然,祖母醒过来告诉她,观音菩萨刚刚请她喝了美酒。祖母砸了砸吧嘴,感到回味无穷。

祖母是土家人的百科全书,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没有她解答不了的问题。她的火坑边坐满了人,每把椅子上都有一个虔诚的信徒。祖母觉得心满意足,她对冬日怀有热切深沉的情感,她以为这样的盛况会永久持续下去。

缺口最先被大尕婆打开,快要入冬时,她挖回一背篓红薯,打算坐在石头上歇息时,一头栽落到地,再也没有醒过来。起先,大尕婆留下的空椅子马上被一个小媳妇填上了。她刚过门,跑到祖母跟前哭诉新婚生活的不幸。祖母什么也没说,就吩咐小媳妇赶紧把大尕婆的空椅子填满。

缺口越来越多,往后几年,胡子爷病逝了,酒爷失踪了,五尕公跟儿子生气,喝了药。祖母周围的空椅子越来越多,四面漏风,到处都是缺口。祖母怕冷,火坑里的火越烧越大,祖母坐在那里,头上高耸的黑丝帕直打颤,祖母冷得发抖。剩下的几个老人围在一切时,垂头丧气,除了嘘唏感叹,就是长久的沉默。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祖母的柴禾烧得再旺,火坑边再暖和,也无法挽留那些搭着日程远行的人。

湘西人热衷在冬日里举办盛筵。一是农忙季节过去了,大家刚好空闲下来;二是这样的气候最好,适宜保存食物和肉身。冬日里喜事多,丧事也多。有人急着来到这个世界,有人急着离开;有人忙着生,就有人忙着死。有时候不赶巧,早上在这家刚迎来新生儿的啼哭,晚上就奔赴那家安抚未亡人的哀嚎。年老体衰的人,就算能抵御身体的寒冷,也可能抵御不了心里的寒冷。这个寒冷,有可能是疾病造成的,贫穷造成的,亲情造成的,更多则是孤独造成的。对于老人来说,安稳地度过冬天,至少还有一年好活,若是度不过,那就在冬日离开,也是最好的选择。

祖母说,老人在冬日离去是件值得祝福的事情。天气严寒,肉身不朽,子女们想尽孝道,可以请来道士先生做满大小法场,或是三天,或是七天,棺木停放在灵堂中,肉身威严,整齐如初,不添任何污秽之气,干干净净地离去。若是在夏季,老人离世很难保有尊严,高温蒸腾,棺木摆放半日,就开始发出阵阵恶臭味,人人掩鼻闪躲,把儿孙们的悲痛都嫌没了,只想着尽快下葬掩埋,赶走亡人的气息,哪里还有心情好好告别呢。

祖母知道自己身边那些老人们的椅子是如何一把把空下来的,她不知道那些坐满年轻人的椅子是如何空下来的。好像突然之间,那些年轻人就消失不见了,寨子里再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只在过年时偶尔回次家,他们带着各种礼盒点心和营养品,带着各自的男女朋友,某一日突然出现在祖母面前,恭恭敬敬叫一声“奶奶”,就算完成了一种仪式,马上如释重负地逃离祖母的柴门,好像那个捆绑了祖母的火神菩萨也会来抓他们似的。有时也会抱来一个在外地出生的婴儿,让祖母见一面重孙,落下几句祈福的话语。

热闹只是一瞬的,祖母温暖的火坑留不住他们。他们穿着款式新颖、色彩鲜艳的羽绒服,洋气保暖的皮靴子;他们对哭嫁歌嗤之以鼻,向往着时髦新潮的婚礼。他们迫不及待地接受一切新鲜的东西,对祖母火坑边的一切,弃如敝屣。一把陈旧的椅子如何留得住他们?年轻人离开山寨,就忘记了山寨里的一切,忘记了那些独属土家人的称呼,他们把芭蕉花叫美人蕉,月月红叫蔷薇或者玫瑰,雀娘娘叫蜻蜓,跳尕子叫蚱蜢,憨宝宝叫蝌蚪……他们用外面学来的语言为那些美丽的事物重新命名了一遍。

祖母的空椅子没有任何吸引力,这使祖母相信,只有老人才是忠贞虔诚的,才可以互相慰藉取暖。老人不会自己离开,老人都是被冬日的时光带走的。祖母的空椅子每年冬天都要多添一把或者几把。有些椅子刚入冬就空了下来;有些,是快过完冬天时空下来的;还有的在中途,坐着坐着,突然就空了。祖母不需要谁来送信,她只要看见空椅子,就知道谁已经走了,不在人世了。湾湾太太是前年殁的,大雪封门,她在阶沿边滑到,卧床七日后人走了。叫花爷是去年离开的,人好端端的,入睡后就再也没能起床。

从半掩的木门望出去,坪坝里不见糯米藤和野蒿子的倩影,只有爬地虎雄姿依旧,月季花照常开放。枇杷向来脾性温良,早早褪尽颜色,同梅李树促膝而眠。芭蕉碧绿的叶子兀自阔大着,托起一片沉甸甸的光色,随风摆动,漂染出氤氲的白雾来,多少稀释了冬日特有的阴郁。

祖母的火坑边只剩下祖母一人了。冬天是老人生命里的一道门坎,跨不过去,就永远留在门外,跨得过去,就能顺利推开祖母的柴门,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祖母将那些椅子一把把拆下来,封禁在老屋里,同她的寿棺摆放在一起。这些椅子空荡荡的,再无人前来填满它们,昔日主人留下的气息越来越稀薄了。祖母的柴禾只剩下最后一堆,祖母的心底落下了一场雪,她觉得寒冷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等到时光将最后的柴禾也变成了一堆灰烬,祖母就在冷灰边永远睡着了,最后一把椅子也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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