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坎上的枫香寨(田玉芳)
洞坎上的枫香寨
田玉芳
“每逢佳节倍思亲”,无论怎样地轻描淡写我的回忆,可是生在心里的乡愁禁不住“噌噌”地疯长,长着长着,就愁肠百结了,而乡愁却是天下最美的愁。
家乡有一个很惊艳的别称“一脚踏三省”,湘鄂渝三省边界的人们祖祖辈辈就一直有着通婚的习俗,嫁来的人习惯把自己娘家的人往男方搬,比如我婆婆搬来了姨婆也搬来了我妈,我妈便搬来了她的侄女外甥等等。天长日久,边界上的村村寨寨基本上都是亲连亲了,他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我嘎嘎家在枫香寨,隶属鄂西自治州来凤县百福司镇河东乡,因那漫山遍野似红霞的枫树而得名。小时候最开心的事便是走噶家了,没有通公路的年月,和妈步行去噶家,得需两个多小时,我们常常是走一路歇一阵,累不堪言,然而数不尽的野花野果野虫子带来的欢乐远远超过了辛苦。妈妈老是给我鼓劲:快走快走,前面就是噶家了,其实往往翻过了好几座山见过好几个寨子也不见噶家寨子的影子。山路弯弯,泉水悠悠,一直见证着我童年成长的步伐。
当走到一座笔架似的山坳上时,便可老远见着外婆的寨子了!这里草木茂盛,古树参天,属于喀斯特地貌,溶洞随处可见,田里地里山上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光滑石头,是典型的“岩坷”。枫香寨就坐落一个大溶洞山上,一座座木房子和吊脚楼依山次第而建,挤挤挨挨,整整齐齐,看着就亲切。寨里全是彭姓家族,只有一两家田姓和向姓人家,儿时的我傻不溜及,常常嘀咕着嘎家这里怎么有如此多的嘎嘎嘎公和舅舅舅娘呀?惹得大人们笑弯了腰。
寨口有一个绿荫潭,也不知什么原因,四季常绿不干枯,故而得名,潭上有一座弯弯的小桥,我叫它嘎嘎桥,嘎嘎桥是我童年的摇篮。过了桥便是麻子舅舅家,麻舅真名叫彭继有,因小时出麻子留下疤痕,寨里人都叫他“老有麻子”,他常常一脸笑,为人勤劳和善可亲,是一村之长,银花舅娘为他生育了五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几个表哥像虎子一样壮实,表姐更是如花似玉。麻舅每每一看到我就会逗趣:芳芳!你喜欢我家哪个表哥呀?给舅当儿媳妇好不好噢?我嘛自然是把嘴巴翘起老高都可以挂上个油瓶子,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这时,银花舅娘就会挥手给麻舅背上狠狠一锤,高声嗔怒着:你个背时麻子哎,人家芳芳要嫁到城里去的,才看不上你这岩坷人家呐!我才破涕为笑。
继续在寨子里往上走,家家户户的人都会出来亲热一番,那老远嗷嗷叫着的狗子待我们走近了也不吠了,还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妈妈对着惊魂未定的我说:别怕!狗是最认人的,人亲骨头香,它怎会咬你这个小客人呢?
嘎嘎家在寨子最上面,大舅和大舅娘上坡忙活去了,嘎嘎嘎公闻着音讯早就候在朝门口了,那满脸的皱纹一笑开来像盛开的菊花一样好看,他俩爱不释手地摸着我的头,怎么也看不够,像拾得宝贝一样乐呵。嘎家有大舅小舅大姨,小舅在城里工作,大姨就嫁在隔壁的田家,我妈是嘎的幺女命肝心,那我就更宝贝了。我在院子里跳着唱着虫虫飞:虫虫飞,虫虫飞,飞到嘎屋去。嘎嘎不打蛋,虫虫不吃饭;嘎嘎不杀鸡,虫虫不转去。冷不丁的,院子的篱笆外冒出几个灰头灰脑流着鼻涕的小脑袋,怯怯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那是小表弟和小表妹们,我晃着手里的水果糖,他们便跑上来拽着我的衣角不放了。
寨里每家的屋边和楼上都堆满了柴禾,吊脚楼上挂满了黄豆包谷花生。到了晚上,煤油灯下,大火坑边围满了人,劳作了一天的村民喜欢到处串门摆龙门阵,兴致来了还要对上几句山歌助兴。熊熊的火光印着每一张黝黑的脸,嘎公和后面的七嘎公边抽着旱烟边讲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时不时地磕着烟杆摸着长长的白胡子;舅舅舅娘姨父他们说笑间就扯着喉咙唱起了山歌:摞柴莫摞桐子柴,桐子开花打油来,灯草挂到板壁上,男装文章女扎鞋(hai)。歌声时而高亢时而婉转,唱得歌者颈上青筋起伏满脸绯红;火炕上沉甸甸的腊肉时不时滴下几滴油,发出“哧哧”的响声;馋猫般的孩子们则吃着烤红苕烤洋芋酸萝卜,乐不可滋。夜深了,大伙们才打着火把消失在夜色里。我最喜欢睡在高高的吊脚楼里了,那样就可以听到风吹过树枝的声音,闻着花香果香,还可以透过雕花的窗格看月亮和星星亲嘴呐。
天刚蒙蒙亮,雄鸡还没有唱歌时,我就被一阵阵悦耳的牛铃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了。爬起床,站在坪坝里,忙碌的村寨人们让我目不暇接:有的背着扎篓(漏斗状的大背篓);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扛着犁头;有的赶着牛;有的挑着水。。。。像赶场一样闹热。暮色笼罩的时候,劳作的人们才陆陆续续回家来,每个人的背上都沉甸甸的,聋拉着脑袋的老黄牛迈着艰难的步子气喘吁吁地瞪着前面活蹦乱跳的狗子。不一会儿,每家每户的锅碗瓢盆的交响乐此起彼伏。天道酬勤,寨里人从来不浪费一点儿光阴,读书的孩子们也是这样的。
枫香寨没有河,只有一条从寨下大溶洞里流出的小小溪,不管天晴下雨,那水永远清澈而甘洌,且冬暖夏凉,全寨人的饮水和用水都在那里。小溪里的鱼呀虾呀长得特别好看,更像枫香寨的人们一样忠诚老实,它们躲在野兰草里一动不动,用手一捧就得。姨父在溪边犁田,他在犁头上挂一个小竹篓,只见他轻轻地挥着竹条吆喝着老黄牛,时不时地弯腰捡拾着田里的泥鳅。晚饭的餐桌上,那合着辣椒大蒜花椒炒着的泥鳅鱼虾便是最鲜美的下饭菜了。
枫香寨虽是岩坷,但寨里的人们一点儿也不穷困潦倒也不邋遢,很是干净整洁。农忙时,寨里的人们起早贪黑,挥汗如雨,勤劳能干,家家都是秋后大丰收;农闲时,寨里的男人们便深入山里找山货,那些五倍子呀麦冬呀三步跳呀青蒿都会变成钱,烧炭和割樟脑油漆树油那就是卖大钱喽。寨里的女人们也不逊色,她们白天把家里的衣物被褥洗得亮锃锃的,屋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饭菜做得利索可口;晚上便缝布鞋绣鞋垫,缝的鞋子像盒子一样好看,绣的鞋垫像图画一样漂亮,这也是新娘子出嫁时最引人注目的嫁妆。腊月里,寨里还会组织一些人排练些歌舞小品类的节目,然后到十里八乡去演出,观众常常是爆满。
寨子里每逢有大屋小事,妈妈总会带我前往,最让人难忘的便是立屋上梁酒和闺女出嫁酒。
一栋好的吊脚楼,或是一正两厢房的木房子,是过去土家人生活中的一大追求。所以,在做好屋架,择日立屋之时,其仪式是异常隆重的。邀遍了亲戚朋友,找够了身强力壮的立屋人,吃足了大块肉,喝够了大碗苞谷酒,大家卯足了劲,在掌墨师的指挥下,绑好木杆,支好木梯,准备立起屋架。立屋的仪式可谓庄重,掌墨师左手拿一只大雄鸡,右手执一开山斧头,站在屋架中间那根柱子旁,高声念念有词。“立屋”完成以后,为了体现主家对中梁的重视,都要举行隆重而又别开生面的上梁仪式,场面鞭炮齐鸣,唢呐声声,热闹非凡 。整个仪式由掌墨师傅和他的大弟子主持,首先是祭梁,然后俩人一东一西各拿斧头、锉子分站梁头和梁尾 完成开梁口 ,制梁,包梁,缠梁,升梁,赞屋场,喝上梁酒,抛梁粑,下梁十个步骤。其中的上梁歌很是有味道: (西):手提茶壶走茫茫 我与主家上东梁 师傅唱东我唱西 合面白马笑嘻嘻 弟子爬上第一梯 上一梯:一字登科早 上二梯:二阳早种 上三梯:三朵梅花开 上四梯:四季发财 上五梯:五谷丰登 上六梯:六位高升 上七梯:七长七远 上八梯: 八大发财 上了梯又上方 轻轻到了梁头上 坐在梁头管四方 主家坐的好屋场 前有双龙来抢宝 后有双凤来朝阳 (东):不讲盘果木 单讲粑粑的根源 rua得方方圆圆 主家拿来抛大梁 ( 西):三主四七长三间(gang) 好多柱头好多方 又有好多脚落地 又有好多腰川前来川 (东):三主四七长三间(gang) 八个棋子在头上 十二脚落地 八匹腰川前后川
寨子里嫁闺女是要哭嫁几天几夜的,新娘子往往哭得喉咙变哑才算贤惠。前一晚的哭嫁是团族,新娘子要把寨里的族亲哭个遍 ,会哭的就陪哭,不会哭的就会打发点红钱。后一晚是哭嘎公舅爷姨娘们。最后一晚是哭兄弟姊妹和父母亲。凌晨要上花轿时的母女俩对哭是最让人为 之揪心动容跟着掉泪。
女哭娘:我的娘,我的父母,我吃血,我喝浆 我跟我各人的爹娘丢一边 我今早和人家的爹娘去团圆 我心不变,我心不甘 娘哭女:我的儿,我的崽 你跟到我跟前坐的一天贵气一天 你到婆家你要在行,要孝顺爹,要孝顺娘 我娘家是你的长流水 婆家才是你的养鱼塘 我娘家不是你的久留地 婆家才是你的户长生 泥巴筑不得墙 女子养不到娘 你离了爹娘 过了金桥过银桥 脱了蓝衫穿紫衫 女哭娘:我到娘屋刁又刁 我香油炒菜红筷挑 我这哈到了婆家去 苞谷面面炒红苕 娘回女:你今天穿了婆家衣 你脱了烂的穿新的 你今朝往婆家去 人家帮你看在天来大 老少帮你看在海来宽 你矮子上楼梯 你步步登高去 你脚踩莲花台 你步步涨上来
在这个古老的寨子里,不管时光如何变换,那美丽的民族风,还依然在吹。
嘎嘎嘎公的相继离世,以及后来我上城求学的原因,枫香寨也就慢慢地淡出了我的视线。然而,美好的回忆里,关于枫香寨的故事,而久弥新,恍如如昨 ,牵动人心。如今的枫香寨已经通了公路,去嘎家坐车三十分钟就到达。寨里人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大肆种烤烟搞养殖业,家家都发了财,出外打工的人也找到了门路,个个富得流油,寨子口多出了的风景便是砖楼房和小车。听说寨里还出了好几个名牌大学生,我俩舅舅家都有!枫香寨如画,四季流光溢彩;枫香寨如歌,月月欢歌升平。幸福的生活甜甜蜜蜜,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妈妈的一场病致使她撒手人寰,青年丧母让我顿感天都塌下来了,恨不得随了她去。大舅小舅和大姨拉着我的手说:妈走了,我们就是你的妈一样。
每当想妈了,我就去枫香寨走走看看,慰藉那绵绵的思母情。
音绕魂梦里的枫香寨啊,我想你念你,请等着我回来轻轻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