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伙伴 (王 爱)
发布时间:2015.07.20 点击量: 分享到
最后的伙伴

   王 爱



陷 阱          

它被人钉在木板壁上,前肢舒张,后肢微小,呈现出十字架型,像一幅耶稣受难图。这是一张被剥离了肉身的皮毛,背部浅褐,腹部赤棕,我想象着它那双早已消失的眼睛,此时正悬浮在某处虚空,预言般俯视着这个世界。微眯、紧缩,愤怒加上绝望,似两簇跳动的火焰,一如几天前它被人关在小铁笼里垂挂在半空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无处着落的恐惧,它怒屈着四肢,蓬松的尾翼一会儿在空气中毫无节奏的乱摆,像是乞怜;一会儿又伤心地支成一把大伞,小巧的脑袋隐伏其间,像在祈祷,口中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我们不为所动,三伯甚至认为它跟我们之间的对立、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他对它的仇恨不亚于那些食人而肥的硕鼠。几天后,它成了三叔家木板壁上第七只样本,高悬着示众。

可三伯的威慑没起到任何作用,屋后的群山并没有沉默下来。第二天早上,当楼上的苞谷堆里传出“吱吱”的惨叫时,又一只灰毛褐眼大尾巴的松鼠跌进了我们的陷阱。

时光倒回二十年,那时我们都还年幼,吊脚楼前的坪坝还未被水泥裹挟硬化,边沿天然生长着一群苦梅李树,再有各色丽花小草点缀其间,它们受肥厚的泥层滋养,显得格外丰茂韵致。苦梅李或许因这卑微的名字,结子时便分外卖力,花色惨白可怜,却无一朵浪费。果实推挤在枝头,先是一粒粒青疙瘩,再变得黄而澄亮,成熟时便是紫色的水晶,十分酸中带有一丝甜,几乎无人理睬。童年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树,在午后阴凉时,躺在这密果中,惬意地遐想一些事情,这种乐趣并非为了吃,而是为了无人打扰和没有禁忌。有时候睡着了,会被“啪嗒”一声惊醒,熟透的李子撑不住笑,皮肉爆破,跌落枝头,从高高的坪坝边上掉下坎,在地上砸成一团五色斑斓的烂泥。迷糊间,额头被柔软的毛发搔痒,斜阳中,只见大尾巴一顿一竖一闪,一只松鼠在偷窥了我的梦境后,又转瞬间跃上另一棵李子树。它在回头瞧我的时候,豆粒般的眼睛里凝结出星芒:嘲弄、好奇、调皮,并没有因打扰到我而感到歉意。它天生精力旺盛,在枝桠间攀登、穿梭、游历,就像鸭子出生后必须不断下水,以证明自己的游泳本事。有时候,它会把头一偏,做出乖巧、温顺、可爱的样子,佯作嗅李子的香甜,还会摔下树枝,拾捡掉落的果子。它从来不知道怕我,在我们的对视中,我也从来不知道它应该怕我。这是我人生中与松鼠的第一次交集,我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和惊喜。这时候的我们,处在平衡的两端,没有侵犯,却在暗中打量。像两头小兽,伏在枝桠间一动不动,就连目光都小心翼翼。

这小小的鼠,当它侧头站立,用那双睿智、装满了思考的眼睛凝视着你的时候,谁也没有想过它的到来是一种冒犯,谁也没有意识到去伤害它。全家人站在阶沿上兴致勃勃的观赏着它们,偶尔恶作剧,便一起抚掌大笑,嘴里故意发出“吼吼”的驱赶声,也会将它们从沉迷的乐趣中惊醒,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我们,忽然想起什么,继而会心一笑,配合着我们的嬉闹声,惊慌中撑开大尾巴,从李子树上跳过枇杷树,稳稳地退回到群山之中。

那时候,屋后青山里的松果它们永远也享用不尽,而我们家楼上的谷仓里装满了粮食,我们从不在房子附近的山上砍柴猎兽,它们也从不上我家来窃粮盗物。双方谁也不用发愁,谁也没有戒心。时光多么美好,我们是一对和善谦逊的邻居,有慈心和美德。双方的领域唯一有重叠的地方就是那棵长在路边的青橄树,它辉煌高大的枝丫衡量着人与群山的距离,松鼠经过它到梅李树上,而我们的目光常常透过它,一次次注视着我们身后的群山。这种平衡的维度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破的呢?记忆不会出现冲断,书写的笔触却犹豫了一下。大概错误从来都是由人先犯下的,主动权永远握在人的手里。

老木房子禁不住岁月的侵蚀磨损,渐至腐朽残败,孩子多了大了,需要地方住。功利心是一把看不见的利刃,无形却残忍。于是,人先走出了第一步。最先砍伐的是坪坝边沿那一长排梅李子树。我们的坝院朝前推移了一块,并浇上了水泥,变得宽敞、整洁。偶尔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误闯了进来,那片在祖先口中盛传的风景早已荡然无存,它们锋利机灵的爪子在水泥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声音,却抓不住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只好慌张逃离出去,留下一个满腹怅然的孩子呆滞着双眼站在那里。人心越长越阔大,手就越伸越长。当有一天,我们的双脚终于踏进屋后树林时,除了树,连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闻不到任何其他生物的气息,它们像潮水一般退得彻底。

我猜想,人的强制干预迫使它们逃离家园,改变生存方式。为了逃生,它们从树上跌到地上,学会了打洞,学会了藏匿。它们偷窃粮食,沾染了一身恶习和坏脾气,最终堕落成令人生厌的家鼠。

当人终于意识到这贫瘠的土地已经开始喘息,并再也供奉不出任何财富,满足不了生存需要和生存欲望时,或迁徙,或举家出门打工。十几年过去,许多筑在深山里的寨子成了关不住蜜蜂的空巢。渐而蛇虫肆行,植物疯长,山风失度,满目苍凉。人跟自然便落入一个此消彼长的模式中。山林开始复苏,最先醒过来的是那株青橄树。石斧的伤痕犹在,它那发育充盈的枝丫却像一只长臂,循着烟火气味,攀檐而上,再沿着覆盖的瓦片重重垂挂下来,延伸在我家灶房的上梁间。

为了寻找那个消失的乐园,第一只松鼠带着脑子里残存的斑斓梦境,带着家族十几年的怨气和怒气,从幽深的地洞里探出了前爪,踏着这条天然搭建的坦途,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人的世界。

楼上是每家存储粮食的地方,每年秋季,湘西人从地里收回苞谷,整个堆放在这里过冬,再待来年风干时剥下来粉粹后喂猪,这是猪一年的主食,缺了它,农家的一年生计就无从谈起。

这只率先复出的松鼠,它的报复近似疯狂。自从它到来后,我们便再无宁日。除了日夜不停的窸窸窣窣声,还不时有苞米顺着木制楼板的缝隙掉落下来,磕在我们额头上,或是蹦进吃饭的瓷碗里,残了一半的苞米籽露着豁口张嘴大笑时,却被弟弟一筷子扒进了嘴里。往往这时,三伯就恶狠狠地咒骂:该死的老鼠子,日夜都不晓得停歇。三伯娘一直催促三伯想办法,她担心她辛苦种来的粮食被老鼠啃光了。

起初,我们并不在意,都认为是老鼠所为,老鼠是家贼,家贼难防,只要不过分,它们偷吃是避免不了的。有时,楼上动静实在太大了,人就在下面拍掌吆喝几下,并不起多少作用。一次,三伯上楼查看,与一只肥硕的松鼠在楼梯转角处遽然相遇,双方都有点措手不及,呆呆对视了两秒钟,那条松鼠朝三伯抖动了一下巨大的尾巴,咧嘴呲叫了一声,迅速朝着青橄树遁走了。松鼠的这个动作把三伯彻底激怒了,我们都不太相信,松鼠还能朝人呲牙咧嘴?这无异于示威,它有这个胆量吗?

然而事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大半的苞谷被那些畜生啃得残缺不全,破损的籽儿到处散落,芬芳的米粉味道还引来了虫祸。三伯为此耿耿于怀,捉了猫来,可懒惰的猫只哼了几声便再不吭声。没几日,一切照旧。三伯再买来鼠药,拌在苞米上,撒在那里,均无济于事。那畜生太过聪明,对气味是敏感的,并不去碰有毒的东西。它们一旦识破人的伎俩,看到了强大背后的虚弱和愚笨,知道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楼上的窃贼越来越多,它们呼朋引伴,在苞谷堆里嬉戏打闹,甚至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既没有地方转移粮食,又没有空闲日日守护驱赶,况且这小兽太过机灵敏捷,徒手根本抓不到它们。这一下,别说三伯,连我们都觉得面上无光,心里气愤,所有的人都感到自尊心受到了这小东西的侵犯和伤害。这天生惧怕人类,视人类为神灵的鼠辈也敢轻贱我们?我们必须从它们身上夺回我们的食物领地和尊严。当三伯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连那棵横生进来的青橄树也无法容忍了。某一日,他终于抡圆了他的斧子,哗啦一声,斩断了那越过雷池,冒犯了我们的臂膀。

三伯在街上商铺里挑选了一天,最终提回了一个专业的捕鼠笼子,有着巧妙而强大的机括。三伯精心布置了一番,在里面撒下诱饵,然后将笼子埋藏在苞米浅处。三伯用自己的行为又一次证明了人的强大和不可对抗,当第七只松鼠再一次跌落陷阱后,它肥胖的身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急得团团转。这小小的鼠类第一次感受到了惊恐和绝望。

我蹲在笼子面前,试图跟它进行一次对话,透过它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我不知道第八只松鼠什么时候落进三伯设置的陷阱,我更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落入松鼠的陷阱。




我们喂养的鸟群

我思念那时的双溪坡,群山连绵,沃土广布,几十户人家散落其间,如星嵌河州,花开枝头,相得益彰,神灵的恩典处处可现。穷苦的人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善待着与之共存的一切生灵。

而在我的记忆情感里,小鸟是一种令人迷恋的生物。天性自由,充满灵性,胆怯、柔弱,可爱纯洁。现在,我宁愿相信,时间的魔力已让它们转变。在某些我们不能到达的秘密协议中,它们归附神灵,从此以后,这些天空的儿女们成了奴仆,不停接受召唤和驱使,向人发起疯狂的袭击。

它们总是在太阳落土的时候到来。它们的到来让人欲哭无泪。我相信这是一场预谋,或者是神灵跟我们开的玩笑。我想象的场景里,神灵端坐云颠,笑容高深莫测、眼神疏离,心思不可示人。长袍广袖轻轻一扬,五指散开抖落,无数蓬小黑点就从缝隙间蔓延下来,把天空染得灰黄一片。它们像蝗虫一般,舒开双翅,嘴里发出奇怪的尖叫声,奋不顾身地扑向田间地头。与其说这是神灵的意志赋予大地的奇迹,倒不如说这是降临人间的一场灾难。

“我敢肯定,这些鸟东西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的,派来收拾我们的。呸!忘恩负义的坏东西,现在来耍我们,忘记我们当初是怎么喂养它们的吗?”六十八岁的幺妹有一双让人畜不安的眼睛,她的十副长指甲里塞满了土粒和杂物,粗粝的手指头被青草的汁水浸得绿莹莹的。她挥舞着双手,向着山林反复诉说着对鸟群的愤怒,她对它们的仇恨让这个世界心惊。

幺妹是双溪坡最强健的老人。年轻时的她肤色微暗,一头长发包裹在黑色丝帕中,在脖颈上高高支起了湘西女人美丽神秘的头颅,两只大银耳环在肩背上稳稳垂立,随着走动奏出无声而销魂的音乐。这是一头美丽强健的头鸟,生下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后,丈夫在某一日里突然死了。幺妹将七个崽子当成一群鸟儿,她喂养驯服他们。她总是站在高高的阶沿边上,将食物远远抛向空中。稻米、麦粒,苞谷,几乎所有的粮食都呈现出金黄色,这是太阳底下最珍贵的颜色,闪烁着神性的微茫。幺妹的手恰似神灵之手,她抖开五指,嘴里发出“嚯嚯”的声响,呼唤着她的鸟群。光芒从她指缝间扬落,在她面前织出一匹炫目的光,笼罩着她的儿女,她的鸟群。

最先被幺妹的慈心和美丽迷惑的是一只尖头秃尾的山麻雀。它有一个大而空泛的胃囊,它苦恼自己永远填不饱这只大口袋,满足不了它的欲望。饥饿将它逼出了树林,贪婪又使它忘记了危险,它一步一步走向了善良的幺妹。一个死了丈夫带着一群儿女的湘西女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也许唯有那只山麻雀知道。活得异常艰难的幺妹把被七个儿女激发出来的母爱,允了一小点给山麻雀,于是,山麻雀也活了过来,成了幺妹第八个孩子。

幺妹养活了一群鸟。在许多无法想象的日子里,幺妹凭着本能精心呵护着每只鸟的双翅,她梳理着肉翅上新生的羽毛,降服他们的野性,一次次训练他们听话和捕食,并亲手将他们送入屋后的群山和山外的世界。

鸟归山林,最先反扑的当然是乡野草木。这些植物在空巢里蓄积力量,把生命力诠释地淋漓尽致。一些藤蔓爬上瓦梁,芭茅不失时机挤满阶沿缝隙,各种野草在地里黄了一茬又绿了一茬,山林子里的草木加快了拔节生长的速度。整个山寨昼夜不停地发出反攻的声音,到阳雀花终于占领坪院的时候,鸟群出现了。

或许,这只是我做了一点无聊的猜想而已,回溯过去,事情的真相是不是人在跟这些生灵的共同生活中,触犯了某些禁忌?才使良善变得邪恶。

双溪坡的人口越来越多,对周围便成蚕食之势,合拢的口子渐收渐小,致使这里的山水日益显得逼仄窘迫。这时候的山寨,几乎没有一只鸟儿的容身之道,鸟群陷在人的阴影里,谁还理会一只雀儿的生死?

雁滩湾里前来取水的动物越来越少了,山鸡、野兔、野猪、獐子的脚印变得稀疏淡化,所有的动物开始对人类退避三舍,苟且存活。林子里日夜出现动物们的哭泣之声。双溪坡周边的群山感到了委屈,樘木、梨木、枞树、杉树、茶树,桐树,山林里所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先从大的开始,再到小的,难逃斧钺之灾。我看见了暮日中的群山,裸露的皮肤透着焦灼,疲惫、瘦削、嶙峋、苍茫,蕴满苦色,向着寨子狰狞着凄厉的面目。山水一旦感受到压力,人的日子便不好过。

等最后一丝人间烟云失去幻想,从这场对峙中消失后,所有的山水早已撤退。人像蚁群一样,受生存所惑,开始整个搬迁。短短几年,寨子里除了老幼病残,唯余四五户人家。神灵把一切都藏在眉眼间,不动声色。

余下的老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当野草和藤蔓盖过他们日益行走的乡间小路,顺着他们浮肿的脚背爬上弯曲的脊背时,那大片大片肥沃丰茂的土地已经荒芜。这不怪他们,土地是被年轻人抛弃的,他们曾经为此耗尽力气,再无力播下种子,土地离他们渐行渐远。它在走向自然、走向原始,好像从来没孕育过文明一样,好像从没有属于过自己一样。老人们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惶恐,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的生灵都在抢占生机、繁衍昌盛,除了人。

没有人砍柴了,那些树木发疯一般生长,寨子里消失了炊烟。没有炊烟的寨子还能叫寨子吗?鸟儿的眼睛最为敏锐,先是一只鸟发现了这个秘密。在无人知晓的荒野里,它们揣测着人的心思,人的颓势一现,便被它们窥了端倪,于是它们倾巢而出,像黑色的繁星洒落田间地头。

当双溪坡村变成了几个老人的村寨时,幺妹成了其间最凌厉寡言的老太太。她养得最好的一群鸟是她的儿女们,可他们背叛她的速度最快、程度最深,他们抛弃了她这只衰老的头鸟,各自在陌生的世界筑了鸟巢。现在的幺妹已经种不出一粒带有颜色的粮食,她的力气只足够她种菜。在那些接近荒芜的土地上播种她能找到的一切蔬菜种子:青菜、白菜、萝卜、芹菜、大葱、韭菜、茼蒿菜……可她的愿望再也没能实现。当那些种子刚从土地里探出白嫩的小身子,还没来得及露出欣喜,更来不及长大,来不及向幺妹吐出新绿,向她报出希望,就被迅疾而至的阴影遮住了光阴,坚硬如铁的黑喙朝前一啄,就连根卷进了肚腹。于是,养了一辈子鸟的幺妹,到最后两手空空,她的手心里握不住一只温顺的羽毛,她的心变得空落冰凉。

野猪们开始了成群结队,小鸟雀们变得秃鹰一样凶恶,不再温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们不再是人的奴仆,而成了神的奴仆。一定是食物链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饥饿才使它们变得如此疯狂,如此慌不择食,不顾一切的抢夺人的事物。人与动物之间,盛衰转换,老人们出门时,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就连一只蚂蚁都不敢随便乱践踏。唯有幺妹不懂这些,她不肯相信,当初自己用金黄色粮食喂养的鸟群,那些一去不回的黑影子,竟会折回翅膀,朝着她的面颊气势汹汹地扑杀过来。

幺妹花了一天时间做了一个稻草人。她给它装了一个娇俏的鼻子,两条妖娆的眉峰,麦秸秆编织的金色大耳环,裹上一件对襟花布衣裳,顶上一块黑丝帕包的头高耸着。望着稻草人,幺妹恍惚了一下,无意间,她的手指头先她的思维一步复活了。她活在这旧的光影里,却凭借着斑斓的时光,重新捏造了一个年轻美丽的自己。她太想偎依着过去的凭证,来唤醒鸟群的集体意识,逼迫它们回视自己的过往,被人喂养才得以延续的过往。这不是为了挽救土地里那一丘丘绿色,而是为了幺妹的尊严,她那被自己喂养的鸟群所抛弃的命运。

幺妹的稻草人刚在地里站了三天,头上就堆满了各色鸟的粪便。狂躁的幺妹只好整日整日守在土地里,面朝着天空,对着前面不断扬落的黑灰点,吐着唾液,发出世界上最恶毒的声音、来咒骂那只最先接近她的山麻雀。

山麻雀为什么能克服自身惧怕人类的天性来接近她,幺妹年轻时不懂,年老后就更不懂,这是一片她无法思考的领域。



             最 后 的 伙 伴

奶奶说,二乐是二零零一年三月在小溪沟王家寨出生的。那天,她在简陋的灶房里烧水做饭,起码念了一百多个“菩萨保佑”,并且在水井旁亲手栽了一株瘦弱细嫩的芭蕉树。

如今,芭蕉树早已生发了巨大的一丛,端凝碧青,葳蕤生茂。可最近,奶奶突然改口了,她坚称二乐是她从某个荒野地里捡回来的,她看见他时,他的身上包裹着一条灰旧的毛毯,被人放在一丛很大的芭蕉树下,正哭得声嘶力竭,脸上爬满了黑蚂蚁。那些黑蚂蚁在二乐的鼻孔和口腔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奶奶一边不住声地喊着天神老子,一边着急忙慌地解下头上的黑丝帕,像捆柴一样在二乐腰上打了一个死结,一头挑着他,一头挑着柴禾,慢腾腾回了家。

谁都知道奶奶在骗人,但她的话还是让二乐感觉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难受,冷不丁某只蚂蚁找到路径溜进了他的脏腑,他的心就突突地痛。自从奶奶腿摔断后,她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不是骂二乐“化生子”就是骂二乐“短命鬼”,“挨千刀的”,“塞阴沟的”。奶奶一边骂一边抹鼻涕眼泪,手指头恨不得戳到他脑门上来。骂倒没什么,反正不痛不痒,有时候二乐根本就没听。但她说二乐是捡来的,这让二乐心里开始发慌。奶奶年纪很大了,一身是病,每次大病过后,她都要去洞山拜祭菩萨。奶奶怕死,她常念叨:“我死了,我亲孙子就没人管了。”她现在说二乐是捡来的,就意味着他不是她亲孙子了,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了。

一整天,二乐都在寨子里乱蹿,心里惶急无主,花母鸡从他头顶尖叫一声飞过,他的头发上落下了几根鸡毛;小白猪在他脚边磨蹭,他一脚把它踢下了阶沿。要是以往,他可能会逗弄它们一番,不过今天,二乐完全没心思。如果自己真是捡来的,那就不配做小溪沟王家寨上的人了。他为此感到心虚,对着这些以往肆意欺凌的动物感到心虚,连它们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告自己是这里的,而他却不能。他更害怕大嫂和三婶,或者花婆婆会突然从什么黑角落里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然后将他赶出寨子。二乐在心底暗暗盘算,如果他们真的要赶自己出寨,到那时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带上狗司令。

二乐不担心奶奶死,有时候甚至想,奶奶死了才好,这样,狗司令从此就安全了。他知道奶奶打狗司令的主意好久了。去年夏天,从没来过小溪沟王家寨的村长居然跑到奶奶家,说政府撤点并校,小溪沟王家寨的村小已经关闭了,其他乡寨几十个学校的人也要全部迁移到镇上,到中心小学去读书。村长通知完就急冲冲走了,好像狗司令在后面扯着裤腿咬他屁股一样。

奶奶一听村长的通知就哭了起来,因为去镇上读书太远了,需要住校,她根本拿不出二乐住校的费用。隔壁王小虎,还有东头三妹妹,他俩跟二乐差不多大,都读三年级,整个寨子就剩下这三个小孩了。以前,寨子是很热闹的,人多动物也多,一天到晚都吵闹个不停,可没过几年,就一家家出门去打工了,到如今,连学校都没了。

村长一走,两个小伙伴就说,在外面的爸爸妈妈已经寄了钱来,准备过几天离开王家寨,去镇上租房子读书。自己的父母在哪里,这种愚蠢的问题二乐从来不会问奶奶。奶奶是个爱唠叨的人,她每天至少要跟二乐说一百多句话,哪怕她说十句二乐应一句,也需要应十多声。奶奶的话题很丰富,可以从二乐头上的虱子谈到老黄牛尾巴上的毛发,从西边茅檐下的燕巢说到夜里亮起的月光,从二婶家的鸡鸭鹅说到王小虎碗里吃的菜。她还常常把把别人的名字叫错,把狗司令的晚餐和自己的弄混。但二乐发现,不光奶奶多么糊涂啰嗦,话题多么广泛,她也从来没在他面前提及父母这几个字,她从来没有。也许,就像王小虎和三妹妹天生有父母一样,他天生没有父母,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二乐觉得自己的生活中根本不需要这个词的出现。王小虎和三妹妹走了,到那时,寨子里就只有他一个小孩子了。二乐觉得这没什么,因为还有狗司令在,他是不会感到孤独的。

但是奶奶看狗司令越来越不顺眼了。奶奶以前是很疼爱狗司令的,那时候,她身体还好,种了很多粮食:稻谷、苞谷、红苕还有洋芋,每一种都足够吃饭,吃不完的就喂给狗司令。奶奶常常把粮食一大碗一大碗倒在狗司令的槽里。狗司令就餐时,奶奶还在一旁欣赏,她一边看着狗司令爱吃不吃的样子,一边温情脉脉地抚摸着狗司令英武的背脊,那充满慈爱的眼神跟看二乐吃饭没有区别。奶奶的行为令二乐感到莫名的快乐幸福,他一点儿也不嫉妒狗司令,狗司令是他的兄弟,一个良善的孩子是不可能嫉妒自己兄弟的。这时候,狗司令也懂得温顺和撒娇,一家三口像活在天堂里,永远没有黑夜来临。

天堂的美梦是在一个冬天的早上破灭的。那一次,山寨里足足下了一夜大雪,黑暗中,二乐看见缝隙外莹白的世界一片寂冷凄清,一株椿木树干朽的旁枝咔嚓一声碎裂了,不知名的冬虫躲在某块石头底下断魂一般嘶叫,他突然觉得悲伤至极,眼睛在黑暗中无法合拢。

第二天早上,果然,狗司令的窝被雪压塌了,奶奶为了给狗司令搭建新家,急匆匆出门,在阶沿上滑了一跤,就像一颗老迈的枯树,在等待春风时,突遭雷劈,一截栽了下来。那一跤把奶奶的腿摔断了,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

失学后的二乐是寂寞的,无人能懂的寂寞,奶奶不懂,但狗司令懂。那时候二乐完全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寂寞。常常一整天一整天时间,他蹲在堂屋的门槛上发呆,想着想着,会突然冲到坪坝里,朝灰蒙蒙的天空吐唾液;站在山头,朝着未知的方向大喊大叫,疯了一般;更多时候,他像狗司令一样满寨子追着三婶养的母鸡跑,有几次把它的蛋都吓没了。花婆婆养的小白猪永远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变成了不长的坨子猪,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踢坏的。大嫂讨厌二乐是因为他在经过她家的菜田时,总喜欢手扯脚踩甚至刀劈。

长此以往,寨子里出现一种惯例,只要二乐经过的地方,都会骂声连片。二乐喜欢这种骂声,因为骂声里都夹带他的名字,他喜欢这种被包围起来的感觉。有时候为了得到这种骂声,他会故意做更多的坏事,闯更多祸出来。可后来,他们全都骂乏了,懒得再骂了,二乐觉得自己又成了被遗弃的人。

王小虎和三妹妹离开后,二乐寂寞的发霉寂寞的发狂,他恨不得大笑又恨不得大哭,幸好有狗司令在,不然他一定会发疯。然而狗司令的厄运很快就来了。起初,奶奶躺在床上,心情还算平和,对二乐和狗司令不打不骂,但到春天的时候,她还是下不来床,就着急起来了。那个时候,家里上一年储存的粮食眼看着渐渐露底了。春天她种不了地,就意味着秋天全家没有收获,到冬天时就会少吃的。没有吃的在奶奶的生命记忆中显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奶奶开始躺在床上大声咒骂狗司令,如果不是为了给狗司令筑窝,她如今就不会卧床不起,如果不是卧床不起,全家人到冬天就不会挨饿。每到这时,狗司令都显得特别可怜,它伏在二乐脚边,一动不动,眼泪汪汪地看着床上的奶奶。

狗司令绝对算一条好狗,比起王小虎的虎将军和三妹妹养的花母狗,狗司令不知要好出多少来。每次三人比赛扔鞋子,狗司令总是第一个捡回鞋子,替二乐赢回不少面子。它还会驮着他过河,和他玩抓鸡游戏,偶尔还能帮他上山追兔子。自从王小虎和三妹妹走了以后,狗司令还能陪二乐在山坡上晒太阳,他们并排躺在积满松针的沙地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出山的小路,一言不发,直到太阳西落,眼前淌起银晃晃的月色才慢慢回家。他们也许想靠着眼前这条小路走出去,走到有王小虎和三妹妹的镇子上去,或者一直顺着路走,走到有许多大人和学校的地方去。他们也许什么都没有想,这样就最好,他和狗司令从此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两个人一条狗组合的家庭里,最先挨饿受苦的当然是畜生。善于划算的奶奶终于克扣了狗司令的口粮,开始还有一撮米饭加半碗水,慢慢就剩下洗锅子的糊糊水了,狗司令变得越来越孱弱,奶奶的言语从先前的不恭敬变成了现在的攻击谩骂。她嫌弃狗司令,白长了一张狗嘴,没有一点用处。如果狗司令死了,至少还能痛快地吃上一顿狗肉大餐,这是奶奶的心思。

其实,二乐早就偷偷看过,家里的粮食还有大半柜子,再加上镇里每月拨的贫困户救助金,他们根本不会挨饿。可奶奶有奶奶的心思,她没几年活头了,她得为二乐的将来做打算,她舍不得将一粒粮食浪费在一条狗身上,每一粒从狗身上攒出来的粮食都被她悄悄地存储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这种危机意识也许不是从她摔断腿开始的,而是从寨子里的人接二连三搬下山去时就有的。奶奶其实知道,养不养这条狗跟改善生计并没有多大利害关系,一条狗根本节约不了多少粮食,但她坚持认为,自己必须为将来做一点打算,必须做一件什么困难的事情来遏制心中的恐惧之情。在她看来,最困难的一件事莫过于亲手杀掉这条情同家人的狗。

奶奶年老体衰,没有力气打死狗司令,她想过用毒鼠强,二乐曾听她无数次抱怨家里的老鼠多,还听见她三番五次打听大嫂和三婶什么时候去镇上赶集。奶奶一定仔细想过,如果用毒鼠强,那么狗肉就吃不成了,剩下的法子就是饿死狗司令。她铁了心要这么残忍,于是每天定时定量做饭,刚够两人果腹,二乐想给狗司令悄悄匀一口都不可能。二乐看透了奶奶的心思,她的深谋毒辣让他感到十分痛苦。先前躺在沙地上打算带着狗司令离开奶奶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但奶奶早早说过,二乐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死后,二乐必须要在灵堂前披麻戴孝,否则,她做鬼也不舒坦。

狗司令眼看着活不了多久了,奶奶看向狗司令的目光不再凶恶,而是凄楚。她骂的更厉害了,或许她是想以这种方式来掩盖她内心的善良和痛苦。狗司令的目光跟奶奶的目光一样,充满了凄楚,它卧伏在那里,一会儿看看奶奶,一会儿看看二乐。更多时候,它都看着门前的小路。二乐知道,狗司令也许想从这条小路上出走,一直走出两边的湘西群山大山,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奶奶也肯定这样想过,既然养不起这条狗了,当然希望它再去找一户好人家慢慢生活下去。但狗司令是绝不会走的,谁都知道,二乐养了一条世界上最忠心的狗。奶奶的辱骂,二乐的驱赶都动摇不了它死守这个家的念头。二乐不忍心看狗司令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也一定是像狗司令这样的 ,奶奶的也是。一天光阴里,三双目光就这样无声地互望着,每颗心都碎掉了一般。

二乐满世界给狗司令找吃的,天上飞的,地上爬的,田里游的,草木生的。他的寻找有点疯狂,他连做梦都期盼着能有一种绝妙万灵的粮食,不但使一条狗免于死亡,也能喂饱自己和奶奶。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像奶奶描绘的那样挨饿,而是狗司令的死,他宁可选择挨饿,也无法忍受没有一个伙伴的日子。

二乐先给狗司令试吃草木,狗司令根本吃不下,但它努力尝试过。有好几次,它都把自己鲜红的舌头伸出来,快要包裹住那片带有甜味的叶子了,可最后,它还是无奈地缩了回去。狗司令天生知道什么东西适合自己,什么东西能吃不能吃。起初,它不忍拂逆二乐的美意,对每一种送到嘴边的东西还能闻一闻,或者用舌头舔一舔。很快,它就失去兴趣了,不管二乐如何殷勤,它也懒得睁开眼睛瞧一下。这不能怪它,不管怎么说,它只是一条狗,它应该有权选择适合自己的食物。

二乐总是想办法避过奶奶的耳目,把碗里的饭菜拔给狗司令吃。连续给狗司令偷偷喂了三天饭后,他的肚子饿得受不了了,在太阳落土、山麻雀开始叫第一声的时候,二乐躲在屋后的青橄榄树下,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把甜叶子。山上有无数这种甜叶子树,树叶的味道是甜的,人可以吃。以前,为了跟王小虎和三妹妹比赛,二乐爬上树,一把一把摘下来,揉进嘴里,直吃得满口乌黑,一肚子惨绿才回家去。还有那种名叫救命粮的红果果,繁密地挂在有刺的枝头,在阳光中像亮亮的红宝石,吃起来味道并不怎么好,干瘪中带点涩味。三月泡、地枇杷、刺泡、刺苔苔,羊奶奶……山里的人自然知道无数山果,但这些野果好吃是好吃,可是在特定季节才会出现,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

二乐老是觉得饿,什么东西他都可以吃下肚去,他不停地试吃各种草木。有的柔软细嫩,轻轻含在嘴里就像含着一枚温柔的月亮;有的凉性惊人,就像舌尖下藏着一捧初雪;有的滑溜异常,就像一条黄鳝蹿入肚腹;有的毛茸多刺,搅得喉腔痒痒的。有的甜,有的酸,但更多的草木,入口都一个味道,充满了难言的苦涩。

有时候,二乐走着走着,就幻想自己成了一堆草木,就这么随地一躺,周边就有无数的玩伴挤着嚷着围拢过来,他饿了,四面空气里胡乱一抓,都是享用不尽的美味。

狗司令死的那天,二乐觉得异常疲乏,做了一晚上美妙动人的梦。他梦见自己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因为吃草木的缘故,眼睛变成了灰绿色,身体柔软而长,灵活似猿,并且从身体里发出阵阵花木的清香甜醉。这个英俊的人带着唯一的伙伴狗司令,离开奶奶,去了山下,刚走到大街上,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围绕着他,喊着他的名字,发出阵阵赞叹声,艳羡的目光在他身上交织成一片电网。

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二乐的心飘在半空中,脚似踩在云朵上,身边站着威风凛凛的狗司令,身上差不多要长出翅膀来了,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够飞翔起来。让王小虎和三妹妹看看,让他们嫉妒死,因为他们的狗早在他们下山的时候就不知所终了,他们把自己的伙伴丢掉了。

这个美梦一直持续到早上、露水在草木间膨胀的时候,站着二乐身边的狗司令突然发出一声悲呼,它的四肢被一个粗壮的男子用绳子从下面缚住了,而奶奶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眼睛闪烁光芒,冲他诡诡的笑。二乐一惊,就从云端里跌落了下来,伴随着一声狗司令的哀号,早晨第一缕阳光从破瓦缝里强势直落,重重打在他的眉心上,打得他眼睛直跳。他慌得六神无主,心砰砰作响,倒穿着一只烂鞋就往门外跑,跳过灶屋,越过腐朽的门槛,他一个狗吃屎直直摔了下去,狗司令就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四肢瘫伏,生息全无。

一时间,二乐跟奶奶呆呆相望,谁也说不出话来,都感到很绝望。奶奶佯装磨刀,但二乐知道,她压根就不想解剖狗司令,然后把它的肉炖做一锅。奶奶整整磨了一上午的刀,二乐觉得她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磨进这把刀里去了,也许,她恨不得自己化成这把刀,然后死在这把刀下。奶奶一定在回想她虐待狗司令的种种行径,她一定在忏悔,二乐心知肚明。最后,奶奶看着二乐把狗司令拖出门去,埋在一丛土荆条树下,这是他和狗司令最爱打盹的地方,奶奶颓废地扔下了手中的刀。

奶奶的死跟狗司令一样,毫无预警。奶奶灌了一肚子凉水,坐在大石板上顺气的时候,突然一头栽落,再也没有醒过来。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她去看田水,回来的时候路过三婶的红苕地,顺手帮二乐捉了一对跳尕子(蚱蜢)。为了能保全狗司令,为了和它自由自在地生活,二乐曾经幻想过奶奶的死。也许他就像老婆子们骂的那样,是一个作孽的、没有心肝的小崽子。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二乐觉得,奶奶的死,一定及不上狗司令的死带给他的悲痛。

前来奔丧的人都争先恐后安慰二乐,承认他不是孤儿,他是有父母的人,只不过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出门去了。奶奶临死前一天还说,狗司令其实是他父母走的那年留给他的,那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跟二乐提及父母,也许奶奶有预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或许是她看二乐失去了狗司令不忍心,话里话外有意无意给他透漏信息。她说,虽然二乐的父母把二乐生在了湘西这块土地上,却把抚养他的责任全部丢给了老天爷。奶奶说,其实她理解二乐的父母,他们逃离贫穷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要急切,他们被贫穷逼怕了,他们不得不逃离。

为了躲避贫穷,为了更美好的将来,人必须舍弃什么,哪怕是自己的子女,也许在他们眼里,二乐的存在跟狗司令没有什么两样,扔了就扔了。这跟花婆婆骂二乐的话是一样的。那次,二乐弄折了她家扫帚,花婆婆先是拿着一根黑黝黝的吹火筒来撵他,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乐还在她前面呲牙咧嘴拌鬼脸。花婆婆气得全身发抖,指手画脚,诅天咒地,她骂二乐有人生,没人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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