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初的灯(梁金梅)
发布时间:2015.07.22 点击量: 分享到

  初夏的夜晚,田里的青蛙在“呱呱”欢唱,无邪无忧。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写着家庭作业,煤油灯吐出缕缕黑烟,散发着汽车尾气一样难闻的气味。在这片昏黄下,我常常被熏得昏昏欲睡,当“滋滋”的响声携着异香传来,我的额前的刘海已记不清是第几次被火焰烫卷烧伤。


  家里一共有两盏煤油灯,从父母成家起就用上了。一盏是用墨水瓶做的,用一小块铁片把一撮棉条箍得紧紧的,棉条用来当灯芯,一头长,一头短。长的一头泡进瓶子里吸煤油,短的一头用铁丝卡在瓶口用来点灯。使用时,一簇明火在瓶口跃动,煤油在浅浅的瓶子里荡来荡去,我盏灯迈步,小心翼翼。及至后来与人打交道,总是热情又卑微,以同样的姿态为新朋友呈上茶水。另一盏煤油灯安全系数更高,更加经风,一般外用。它是用罐头瓶做的,用铁丝绕着瓶口做了一个长长的提手。灯芯同样用铁片裹紧。罐头瓶瓶口宽圆,两根铁丝被制成爪样,卡在瓶口。点燃的灯芯,似一个人用两手用力攀住的瓶口,对抗着脚下滑腻泛臭的处境,一旦懦弱松懈,生活就会幻化成灰,无法复原。它顽固地站着燃烧,熬到生命像棉条一截一截黑掉,至少对得起悠悠岁月。


  煤油灯很久不挑灯芯,会开出红彤彤的灯花。每当这时,家里会迎来难得的和谐,生活的狰狞在那一霎得到宽恕。父母的争吵偃旗息鼓,静看花开,灯花越开越大,心底隐秘的希望也随之膨胀。他们谨慎地对待着,不会去挑,生怕轻举妄动惊了神迹的发生。小时候的我们也被感染,懵懵懂懂,凝神屏息,只享受那一刻难得的轻松,心里祈祷煤油灯天天开花,心里想来,不禁哀苦。


  小时候最羡慕别人家的电灯电视,那不仅代表着现代文明,还标志着扬眉吐气。那时的农村,电路都裸在外面,被烟熏得漆黑,但我不觉得丑,我梦想着它有一天蹿上我家的房梁。开关通常是一根毛线,从房梁上一个黑黑圆圆的匣子里钻出来,下面拴着一根柴棍,粗朴却方便。饭后到小伙伴家串门,夜幕笼罩时,她随意地拉下开关,“咔嚓”,屋里顿时光明一片。那光明耀着我的眼睛,也灼热我的心,我竟嫉妒起那样的随意。电视已经开播了,是三集连播的《风云雄霸天下》。我如饥似渴地扎进剧情,没工夫回味不快。有时候看着看着,主人家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乡下人都是重礼的,他们想用这些行为提示来人该告辞了。通常在这时候,母亲也提着煤油灯来接我了,她和主人家保持着一种我不能识别的默契。母亲心疼我,知道我心里惦记着连续剧,建议我明天去别家继续看,过几天再来这家。母亲的建议收到了不错的效果,每次我都会在主人家耐心耗尽之前转移阵地,重逢一种假意的盛情。


  有一次翻山去水库旁二姑妈家玩,她家装的是卫星天线锅,能收到村里有线收看不了的频道。那个晚上,我和母亲看到了《新白娘子传奇》,这部神话电视剧里又说又唱,情节跌宕。我的母亲爱听歌也爱唱歌,我则喜欢看剧里斗法的场面,它对我们母女产生了致命的吸引。我不再到处野,每天吃完晚饭,乖乖地做完作业,就催着母亲提灯出发。我们一次次提着煤油灯翻过水库旁的山梁,山路被牛踩得高一脚,低一脚,夜猫在“咕咕”叫唤,我们爬得“呼呼”喘气,还要讨论剧情,什么也不怕。罐头煤油灯为我们亮起一团暖光,一路静静相随,见证两个电视迷洒下一路执着的热烈,那是我一天中最满足的时间。回到家已是深夜,母亲拥着我躺进被窝,怀揣着同一份甜蜜期待,入梦还笑。那段时间,我的学习成绩和心情一样熠熠生辉,母亲也学会了很多经典的歌,后来演化成了她的系列代表曲目。而二姑妈毕竟是自家亲戚,我们从来没有受到冷遇。那真是一段完整而美好的时光。


  电视剧总有播完的那一天,就像生活没有永远的高潮。煤油也总有点完的一天,那成了我周期性的低潮。每当煤油点完了,母亲就会在第二天上学时为我准备好一个“杖背篓”,把煤油瓶放进去,四周塞上尼龙口袋,把瓶子抵紧固定。煤油瓶又大又丑,瓶身和瓶口布满斑驳的油垢,塞子堵住了瓶子的气味却瞒不了自己的丑陋。我不情不愿地背着背篓去上学,攥着3块打煤油的钱出发了。


  上课时,我把背篓挨着我放在小组过道里,因为母亲说过,这个煤油瓶子最好用,要好好保管。下课后,装着黑丑大瓶子的背篓轻松吸引了同学们的眼球,班里的男生在我身边窜来窜去,故意贴着背篓走过,背篓被带得转圈,像一个粗笨的傻瓜。他们几次三番绊倒背篓,我都好脾气地把背篓立起来。后来,又一个男生绊倒背篓,抵住煤油瓶子的尼龙袋子松动了,瓶子赤裸裸地滚出来,滚了很远才停下。那塞子正对着我,像一双求助眼睛,隐晦而无辜。泪水“滴答答”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放学了,我鼓起勇气来到打煤油的加油站。“老板,打煤油!”我忐忑地唤着。房间里的胖子伸出肥头大耳,眼睛斜起对我意味深长地打量,好像在蓄谋什么。足足有一分钟,终于,他慵懒地站起身来,像一个储满煤油的罐子,把声音拖得大而长:“你家还在打煤油啊!”我不敢看他,“嗯”了一声,微弱而局促,希望他快点给我打好,以便早早逃离他的视线。打煤油的3块钱在我手里被攥得汗津津皱巴巴,和我一样耻于露面。后来每次上街,看到他我就绕道走,视线不敢与之交锋。


  三年级时,家里终于迎来光明。大姐姐从温州寄钱回来,嘱咐父母一定要把电线给装上。亲戚朋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家里通上了电。“咔嚓”,我拉下开关,这声响,不亚于白娘子的美妙歌喉,它开启了家里的第一片光明,唤出父母眼里的欣慰,比灯光还亮。没多久,家里又买了电视机,是一部21英寸的康佳彩电。那时,村里很多人家有电视机,但只有我们一家是彩电。我体验到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这快感一直保持到现在。吃完晚饭,我和小伙伴去玩,奔跑在小小的村道上,像一个虎虎生威的将军!夜色渐浓,我也习惯了随意地说:“我回家看电视了!”电灯照亮我家的房子,也照亮了我家的日子。


  如今,煤油灯和煤油瓶子已难觅踪迹。而点煤油灯的日子,并没有因岁月的远去而淡漠,那些记忆汇成一份感情,随着成长在心灵里日渐壮大。我逐渐明白,没有最初的灯花之寄,何来此后的一片光明?那些不离不弃地静静燃烧和陪伴,虽光芒微弱,但足以暖我一生。那一盏煤油灯,照亮我人生之初,点在我内心深处,照耀我毕生岁月,永远,满溢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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