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忌事(藤张芳子)
发布时间:2015.07.24 点击量: 分享到

外公走的很突然。二零一三年腊月二十九下午,阳光明媚,四处洋溢着春天临近的气息。爸爸在河边清洗除夕夜煮火锅的青菜,妈妈在厨房准备晚餐,弟弟跟着奶奶走家串户安排布置妹妹出嫁的相关事情,爷爷放牛还没有回来,我坐在客厅阅读安妮的《眠空》,叔叔的儿子女儿跑进跑出打闹嬉戏,每个人都安心地等待着时间流转到第二天的除夕夜,岁岁年年,年年岁岁。

突然,妈妈的手机铃声响起,大舅舅在电话那头哽咽,听到我的声音,他说,你外公刚刚过世了。言语间夹杂着一个成年男子压抑的悲伤。

走进厨房,妈妈正背对着我生火做饭,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述说她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个残忍的事实。我轻轻喊了一声妈,她转过身看着我,一脸疑惑等待我未完的话。“舅舅刚刚打电话来,说外公已经过世了。”我憋着一口气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然后看见妈妈楞在原地,呆若木鸡,火钳与木柴应声落地,手却维持原来的姿势僵在空中。空气陡然间凝固起来,我想过去抱一抱她,又不敢轻易打扰。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妈妈眼眶泛红,低声啜泣,像个孩子般无助。见状,我通知正在洗菜的爸爸,打电话给弟弟,褪去身上的玫红色羽绒服,换上白色上衣,问清妈妈要准备的东西,和弟弟一起赶往镇上采购。爸爸跟奶奶交代清楚陪着妈妈赶往舅舅家。

坐在赶往茶田镇的班车上,想着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公说着话,他拖着长长的声音说“芳芳回来了啊……”,是记忆深处不变的慈祥与怜爱。现在,外公的声音依旧清晰的萦绕在耳边,他却与我们阴阳相隔了。放眼望去,周围全是喜气洋洋的脸,我的难过不合时宜地弥漫,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模糊了视线。

买好香纸、蜡烛、寿被、花圈之后赶到舅舅家,看见外公已经身着长袍马褂、黑色布靴安静的躺在孝堂,身上盖着龙凤呈祥、儿孙满堂的寿被,爸爸和二姨父正按照风俗用筷子把外公的脚支撑起来,外公生前住过的房间传来舅舅、二姨和妈妈的哭声。大概是血浓于水的关系吧,一直对忌事深感恐惧的我第一次没有感到害怕,咫尺之远的外公眼睛紧紧的闭着,像睡着一般安详。

从孝堂出来,信步来到舅舅家左边的那块空地上。外公生前经常蹲在这里抽烟、晒太阳,以前每次回家或者离开,我都会在经过的时候习惯性地找寻外公的身影。偶尔碰到有人上下车,便推开车窗和外公聊上几句,尽管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匆匆一瞥,没有言语之间的交流,但只要看到外公熟悉的身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内心深处衍生一种让人安定,能够慰藉长期在外漂泊游子的力量,纵使不知归期,也能真实地听到一种声音在呐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夕阳西下,广袤的大地被涂上一层温柔的颜色,零星的光点在外公生前用过的磨刀石上跳跃。我突然听见大舅舅斥责外婆的声音,回头看见他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手上拿着从外婆手中抢过来的布袋。外婆微颤颤地起身,不停的嘀咕要为外公多准备点上路的钱,她脚边是一盆未完全熄灭的香纸灰烬。原来,这个比外公小九岁、总是称呼外公为“死鬼”,和外公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从小女子走到老婆婆的人,在外公溘然长逝后,等不及冥币燃尽,不顾被香纸余温灼伤的危险,徒手伸进火盆准备将香纸的灰烬装进一个布袋内,按照风俗为她的老伴准备上路的钱。看着舅舅扶着外婆进屋的背影,一时间悲从中来,外婆失去了那个与她在斗嘴中相濡以沫的人,我以后再也不能在车窗外看到外公吸着烟斗吞云吐雾的身影了。

入夜不久,道士先生从县城赶到舅舅家,隆重冗长的葬礼拉开了序幕。第一道程序是取水。道士先生一路敲锣打鼓、诵经念佛来到井边,大舅舅捧着外公的灵牌,小舅舅拿着引路旗紧随其后,我走在队伍的末端,披麻戴孝的行人在手电筒光束的影射下绰绰约约。第二天就是合家团圆举杯庆祝的除夕佳节,我们聚在这里,却是为了和外公做最后的告别。

取水回来,远嫁贵州的大姨赶了过来。她下车后一路飞奔跑进孝堂,顷刻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和二姨在劝慰中也禁不住哭出声来。多年不见的表妹眼睛红红的跟在身后,她一头长发染成红色,出落地标致成熟,已不是印象中喜欢撒娇的小跟屁虫。恍惚间听见筷子兄弟大声歌唱: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一去不回来不及告别,生活像一把无情刻刀,改变了我们模样。

由于初一、初二、初三不适宜下葬,外公要在初四才能入土为安。从最初的悲痛走出来过后,舅舅、舅妈、姨姨、姨父、爸爸、妈妈商量着外公的后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舅舅白天在阿拉、廖家桥两地奔波打墓碑、购买砌坟用的石块,晚上和爸爸、姨父轮流守夜,姨姨和妈妈协助舅妈准备葬礼期间的伙食、物品,同时整日整夜的陪着她们的妈妈,我的外婆。

正月初三中午十二时,外公要入棺了。漆黑铮亮的棺木放在孝堂正中央,佛语梵乐在空中飘扬、回荡。道士先生在棺底铺上了厚厚一层冥纸的灰烬,随后盖上外公生前穿过的大衣,放上特制的枕头。他揭开了一直盖在外公脸上的红色遮脸布,把它撕成一条条的小布条递给我们系在胸前,把白色的床单撕成长长的腰带递给两位舅舅。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整齐地站在孝堂一侧,在泪眼婆娑中看着道士先生合力把外公放进棺材内,一层层把子女为他买的寿被盖在身上。一时间,哭声此起彼伏,有人失去了丈夫,有人失去了父亲,有人失去了爷爷,有人失去了外公。

盖上棺盖前一边绕棺一边喊着请外公搬新家,他的脸比刚去世时苍白了许多,眼睛也深深的凹陷了下去,眼角有依稀的泪痕。是听见我们的呼喊了吗?

外公,请你搬新家。

外公,我多么舍不得你搬新家。

晚上七时许,追悼会正式开始,外公没有感天动地的伟大事迹,他平凡、朴实,和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一样,默默地用毕生心血来养育自己的儿女。哭灵的时候,主持人言里言外戳中泪点,当我们依次上前表达哀思时,我看见妈妈跪过的地方有一小摊水迹。从孝堂出来,看见妈妈呆坐在角落,缝成斗篷状的孝帕和刘海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脸,我不敢走过去,我希望她的眼泪已经被风吹干。

凌晨四点多钟,浅寐的我被爆竹的声音吵醒。努力睁开惺忪的双眼,楼下传来悉悉索索忙碌的声音。终于到了最终告别的时刻,供奉菩萨的桌子被移开,装有外公遗体的棺木肃穆孤单地躺在孝堂中央,舅舅、舅妈、姨姨、姨父、爸爸、妈妈、表哥、表弟、表妹披麻戴孝地站在灵前,等着借道士先生开棺为外公洗脸的机会最后一次瞻仰他的容颜。年幼的小表弟口口声声喊着爷爷,千万种情绪在瞬间涌上心头,我喉咙发紧,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外公,很遗憾上次来看您时没有和您多说几句话。外公,我想念您最拿手的青椒炒肉丝。

出丧的鞭炮震耳欲聋,外婆不顾众人的劝说执意要把外公送到墓地。一直晴好的天气开始撤退,清晨的风吹乱了外婆花白的发丝。妹妹说外婆整晚未睡,夜深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她搀扶着外婆,像小时候外婆牵着她一样。

外公的墓地和舅舅家隔得不远,道士先生用米在外公下葬的地方写上“荣华富贵  福禄双全,寓意外公对他儿女子孙的美好祝愿。念了经,做了法,两个舅舅依次跪拜,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家,我们紧跟其后,村里帮忙的人留下处理后续事情,外公的葬礼接近尾声。

在二姨家补了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时分了。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身穿凤冠霞帔的演员涂着厚厚的油彩在当地村小的主席台上演阳戏,这是村里过年必不可少的节目。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拜年都要跟着外公去大屋看戏的旧日时光,那个时候的娱乐消遣不多,大屋里常常挤满了人,演员唱的什么我们一点都不懂,女孩子只对花旦的服装与头饰感兴趣,男孩子则喜欢趁乱丢鞭炮捣蛋。不少小孩为了看清楚演员的服饰只能坐在家长的脖子上。尽管外公不是戏班成员,因为他会拉二胡、打鼓、敲锣,生病之前每年都要为戏班配乐,我们常常因为他的关系从人群让出的过道上来到舞台一侧,听吹拉弹唱,看生旦净未丑。

外公,没有您的带领,我无法穿过拥挤的人群;外公,我看不清花旦精美的头饰和飘逸的罗裙。

前几天听舅舅说要把外公的二胡和纸牌烧给他,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外公收到没有,不知道另一个世界是否有演员需要外公的配乐,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打牌太入迷而忘了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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