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桥 春 秋(梁厚能)
发布时间:2015.08.10 点击量: 分享到

明溪围着小镇亲热了一阵,又缓缓地流了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好在这儿有桥,一座古凉亭桥。老家距小镇桂塘坝有三华里多的路,儿时随母亲到镇上赶场,要走过那桥,那是每月才有一两次。后来从村小升入镇上的初级中学,因读的是跑跑学,一天去来就要走过两趟了。

凉亭桥象一条扁担,将小镇的东西两岸一肩挑起。表面看来有些失重的感觉,因为小镇的街道、房屋及居民大都集中河西,而河东却只有孤零零的几栋。实际上,正如农夫一头挑的棉花一头挑的红苕,虽然体积悬殊,重量却是一样的。因为镇政府(当时叫公社)、肉食站、饭店、综合厂、卫生院等这些镇上显赫的单位,以及水井均在河东。这样一来,凉亭桥无疑是小镇最热闹最中心的所在了。

凉亭桥建于清代,还是民国,我没有去考证,桥身全是木质结构,上面挑着檐盖着青瓦。桥长约三十余步,桥头均有十余步的石级,石级被踩得很光亮。桥中通道积满了一层厚厚的尘泥,不能见其桥板,这无疑是过往行人的功劳。人行走于上,仿佛如走泥道。通道两侧均做成了半人多高的铺台,除了一理发的外,其余全部是裁缝,有十来个。裁缝全部为综合厂的职工。裁缝们一年四季生意都很火红,送布的取衣的络绎不绝。全镇街上乡下万余人,还要加上毗邻川东鄂西过来的老乡,这么多人的衣服都要从这里缝出,这不忙才怪呢(其余裁缝已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特别是在逢场,铺台边人站得密密麻麻的,人从桥上过路都有困难。小镇少风景,镇上人有事没有便爱到桥上玩。吹牛谈天摆龙门阵,湘西话鄂西腔川东调,龙蛇混杂,很是热闹。然最受裁缝欢迎的是肉食站的几个年轻屠夫,只要他们一走上桥头,裁缝们便张同志李同志地喊个不停,既使再忙,也要放下手中的活计,做出很热乎的样子。屠夫们也很神气,在铺台上一坐便天南海北地侃起来,只是眼睛老在那有姿色的女徒弟身上溜采溜去的。其次受欢迎的要算供销社的采购员了。因了这层关系,裁缝们一般开后门称点肉买点紧俏物资是很容易的事。公社干部从县上或从乡下回来,或茶余饭后,也常在铺台上坐坐。有的纯粹来聊天,有的便细心观察人们的举止言行,想从中发现什么新动向。公社是很看重这个地方的,上面只要有什么新运动,标语便首先从桥柱上贴起。裁缝们只要看一眼桥上的柱子,就知道当时的形势,就知道该如何说话了。那柱子也便成了一只测量社会的温度计。

裁缝中要数向氏兄弟的手艺最高人缘最好生意最火红,在湘鄂川边区的名声也最响。因我家与他们有些转拐亲,便与他们混得很熟,我家的衣服均出自他们之手。他们带了几个女徒弟,其中那个叫杨三的徒弟长得最标致,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高挑,面如桃花,最动人处要算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人羞羞答答含情默默的。她是小镇的西施,第一美人。常听别人这么议论,我其实心里也这么认为。我那时读书从桥上过路,常看见镇上的一些小伙子到那铺台前打转转。有的为名正言顺一些,还专门扯了些布到这里缝衣服。明明知

道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做成,可还天天来问一下。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了。这其中当然有肉食站的那几个屠夫。面对这些,女徒弟开始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专心致志地打衣服。时间一久,女徒弟便与其中一个屠夫眉来眼去的,关系很不一般了。后来听说还有了那么回事,闹得满镇风雨的。不久,那屠夫被调走了,女徒弟也不知往哪个地方去了。

前几年,外面的风吹进了这闭塞的小镇,上面也看上了小镇地处“一脚踏三省”的特殊地理位置,将其列为湘西边界贸易的窗口,作为边贸重镇来建设。特别是有个副省长视察这里后,更加快了建设步伐。先后修通了至县城至川东至鄂西至“小南京’里耶的断头公路,在老街上方修建了三华里长的农民街和规模较大的边贸市场。新街上车水马龙,百余家商店鳞批栉比,一派繁华景象。特别是那个叫“湘鄂川酒家”的个体饭馆,常常挤满了来自三省边界的生意人。华灯初放,雅座内互称老板的人慢慢落座,涂有口红的服务小姐,款款地送来了点菜单,不一会就有以麻辣为基调的湘西风味小炒送将上来。高脚杯里盛满了啤酒,也没人说有潲水味。几杯下肚,话就多起来,不过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的尽是些东买西卖的事。集贸市场内要数服装街最热闹。三二十户服装商依次排列,花花绿绿,吸引了—群又一群的山里妹子伢子。细心一看,原属城里人专利的西装牛仔服真皮夹克已比比皆是。小镇人已开始懂得包装自己,对乌鸦色对胸衣超挡裤已不再留恋。穿上一百乃至数百元一套的服装,也不再有人指指戳戳,说“干二气”。因此,向栽缝他们生意日渐潇条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这样小镇的重心发生了上移。桥东的几家单位,先是卫生院迁到了桥西,接着全镇的最高首脑机关镇政府也迁到新街上。综合厂宣告瓦解,裁缝们已经各奔东西。昔日门庭热闹的肉食站、饭店门前冷落鞍马稀了。就这样,凉亭桥这条小镇的扁担便失去了平衡,桥上不复再有昔日的景象了。

今年回老家过春节,路过小桥时,一种惨凉之感扑面而来。桥上空荡荡的,铺台已全部搬走了。桥柱上的标语纸已辩不出字迹,破破碎砰地贴在上面,一层叠一层的,象农妇做鞋时纳的千层底。唯见桥头角落处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卷缩在那儿,陌生地打量着我。“是乞丐?是疯子?还是超生游击队队员?”不容细想,心一紧便疾步走出了桥头。桥东的饭店、综合厂只剩下了地上的残垣破瓦。原镇政府所在地的小山堡上,有几个老人在游动,那已改成镇敬老院。肉食站的大门上着锁,锈迹斑斑的,门前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很茂密,但已枯萎了,不能见一丝绿色。

(发表于1994423日《中国社会报》副刊,199712月选入《湘西州建州40周年优秀文学作品选》,20099月选入《我的乡土——建国60周年湘西优秀文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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