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野菜(尚勇)
发布时间:2015.08.11 点击量: 分享到

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生长着一方野菜。野菜是什么,我为之常陷深思。它应该是大自然的馈赠,牧草中的精华,园艺蔬菜的前身,饥馑时节的餐桌替补。就因了一个“野”字,它充满了风华活力,发布着季节时装,挥舞着绿色的旗帜,燃烧着舌尖上的极致诱惑,让人心心念念,欲罢不能。也是因了一个“野”字,使之自我本性,不羁之身,富贵不淫,贫贱不移,难登大雅之堂,甘居菜中之“小”。野菜往往具有食药的双重功效,既能点燃味蕾,一饱口腹之欲,又能医治心灵,以解思乡之苦。每逢季节变换,微风捎来山野的气息,当季的故乡野菜,在脑海里如版画般鲜活,多汁而清冽。每次驾车路过故园,轻摇车窗如打开视频,故乡的山野如画面展开,风中的野菜如天籁般轻吟低唱,在山崖,在田畴,在深谷,在河畔······温馨,婉转,亲切,弥漫整个心间。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故乡野菜最宜人。

故乡就在这里,武陵山腹地,湘西乌龙山大峡谷。它地处中热带季风湿润气候区,呈南方喀斯特地貌,山体庞大,地形复杂,高落差海拔,四季分明,形成了一个生物多样性的原始基地。它属典型的“七山二水半分田,剩下半分是家园”,是国家扶贫攻坚的主战场,同时,也是世外桃源,野菜的王国。我生于斯,长于斯,田园是我的生物课堂,乡亲们和我看守的猪儿、牛儿、羊儿是我的老师,野菜、野果是我果腹之物、生命之本。什么季节,什么地方,出什么野菜,每个乌龙山人的心中有图有谱有奥妙。

采食野菜的黄金季节在冬春两季。冬寒未褪,乌龙山满山满坳的野樱桃就放了,雪白花瓣中透着微微的红光,随风飘洒时带着淡淡的甜香。这时节,正好挖冬笋。五公公家有一片楠竹林,又高大又茂密,竹竿光亮透黄,竹叶翠染山岗。一根根新生的竹笋像跃出水面的大鱼,“头”已入水,尚露“鳍尾”。挖冬笋就是刨出“鱼头”的过程,需要挖一尺多深。五公公是个倔强吝啬的人,别人是那棵笋好挖那棵,他却只挑有“败笔”,成不了材的竹笋挖。每年他都要给我家送一棵。嫩竹笋焯水后炒腊肉,又鲜又脆,堪称乌龙山美食一“绝”。有一个公社干部下乡路过五公公的竹林,看见了美味的冬笋,想挖一棵尝鲜,大队干部给五公公好说歹说,他死活不松口。没有眼色的五公公护出一片荫蓊的竹林,丢了几年的“救济粮”。

最是春季,野菜荟萃。初春,下过几场细雨,干渴的土地变得酥软松动。后山的包谷地依然休憩着,隔年的包谷秸秆已残败不堪,赭黄的泥土里已透出了勃勃生机,成了野菜的领地。地米菜,刺夹菜,牛舌条,婆婆丁······各种野菜,恣意生长,叶阔茎肥,碧绿如洗。美艳的鱼腥草侧耳听见了谁人的告白,嫣红了脖根面颊。长发及腰的野山葱是传统型美女,朴素黯淡的面孔之下,深深的掩藏着丰乳肥臀的光洁。血椿是野菜中的珍品,站在高高的枝头,等待一场生死相许的爱情。她红颜娇美,矜持自重,芬芳节烈,让苟且懦弱之辈望而怯步,使轻浮浪荡之流落荒而逃;若终未遇有缘人,过季依旧化高枝。清风习习,虫吟许许。孱弱的蟋蟀轻抖着触须,爬出土洞;油亮的蚂蚱扑棱棱的飞起,露出虹彩般的內翅,从一棵新芽栖上另一株嫩枝。熟土边缘,多生刺苞头,青枝嫩叶,尽管可以入菜,鲜有人问津。山石之阴,青苔之上,密林深处,地木耳遇水则生,尽显低级植物的本性和无奈。每次上山,我总是兼而采之,流连忘返,满载而归。春到乌龙山,山蕨,山笋,薇菜,野芹······一山一山的,一沟一沟的,一坪一坪的,满世界疯长。一个人就是长几张嘴都吃不过来。忙得那收山货的老板,起早贪黑,跟头掀天,恨不得一把掐住季节,休让动弹半步。至于蒿草、车前草之类,在北方人眼中是菜,在乡亲们眼里就是个草。值得一提的是门前的那一排插柳,俗称倒篱笆,它的嫩叶蘸水爆炒辣椒,其味浓香微苦,令人食之难忘。

夏秋两季,草木枝叶老化,野菜以菌菇木耳为主。乌龙山之野,菌菇种类繁多,色泽形状多样。野生可食用的有枞菌、蜂壳菌、剥皮菌、火炭菌、阳雀菌、茶树菌、雪菌······比较大众化的是枞菌,北方叫松菇。几场夏雨之后,乌龙山无边无际的枞树林里,火红的枞树落叶之下,生长出万千的精灵。乡亲们背篓持刀,上山找寻。集市上、公路旁很快就会被枞菌塞断,源源地被过往旅客带到城市和山外。夏枞菌色泽红润,形如喇叭,大小不一,小则味更美。秋枞菌数量较少,色泽乌红,口感更柔。像阳雀菌是山珍,形似宝塔,数量稀少,市价昂贵。乌龙山有不少人靠采蘑菇每年有上万元的收入。同样,每年都有人食用蘑菇中毒,甚至丧命。记得读小学时,班上有一同学家里吃了竹林里一种蘑菇,味道美极了,后来全家人的手烂了好几年,恐怖极了。食用野生需谨慎,不可标新立异,也不能主观臆断。家里每次烹饪蘑菇都不许盖上锅盖,还要多撒蒜头,悉心观察,大人先尝,严防中毒。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采野菜的欢乐,更多的是吃野菜时那难以下咽的痛苦。那是“瓜菜代”的年岁,我家家口重,劳力少。每年开春后,大米就从餐桌上“隐退”了,红薯、洋芋、燕麦、荞麦种种杂粮轮番“担纲主演”。不少邻居家炒菜都没油放,叫“烧红锅”。母亲把筷子头上扎上一根布条,炒菜时用布条蘸点油擦擦锅底,以防炒菜粘锅。野菜是变着花儿吃,根茎叶花果,炒煮蒸煎烧,可就是铁人也架不住餐餐吃,顿顿吃。野菜这东西,缺油寡盐的,特利尿,睡觉时爱起夜,入夜,一家人就轮番跟尿桶干上了,没几天就是一挑。当时,公公还在世,年过六旬的老人对着那难以下咽的饭菜摇头吟诵:饭不养人荞和麦,菜不养人笋和蕨。兄弟姐妹中就数我的嘴最刁,脖子细,荞面糊、野菜根嚼在嘴里,良久,就是吞不下去,饿得面黄肌瘦,整天坐在门角,安静的可怕;走路打捞闯(趔趄),像个洋螃蟹。后来父母把我送到了老家田家沟幺公公家。幺公公家全是劳动力,饭里面有大米,菜里面有油光。幺婆婆在做饭时总是舀一碗米饭蒸在洋芋饭上面,给我开小灶,小心翼翼的把我那萎缩的小胃慢慢撑开······还记得幺婆婆用猪油给我煎炒了一个香椿拌鸡蛋,那真是人间美味。在幺婆婆“大米饭,泥鳅眼。又好吃,又好看”的童谣里,我恢复了健康和活力。终于在一个血色的午后,我打倒了村里的一个“小霸王”,报了刚进沟时被他欺负的“一箭之仇”,一口气跑回了自家。当时,胃口好得不行,把昔日难以下咽的荞面糊喝得“滋滋”响。母亲在旁直呼“阿弥陀佛”。自此,一颗小苗把生命的根牢牢地扎进了这方贫瘠的土地,越来越好的胃口就是“牛王刺”也能吞下去。昔日的“洋螃蟹”变了,上山下河采野菜我都打“头阵”,多年来,不知医院的门朝哪头开。有一年上学的学费就是我采了一背篓野山葱买了凑齐的。

土地承包到户后,生活条件大为改善,野菜淡出了我们的生活。“红米饭,南瓜汤。挖野菜,也当粮”。学唱红歌时,我们才知道了,乌龙山是一片红色的土地,当年贺龙、任弼时率领的红二·六军团长征时,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在小学课本中看到红军战士过草地、挖野菜,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把死的威胁留给自己,我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晚上做梦就去采野菜,把乌龙山的野菜送给饥寒交迫的红军。后来,少年长成,青春勃发,才发现野菜的源头在《诗经》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尽管那物质极端匮乏的先秦时代,野菜和爱情一起在《诗经》里疯长,扛起了“风雅颂”的旗帜,令后人为之向往。初三那年,我朦朦胧胧喜欢上同桌的那个女同学,喜欢她黑亮水灵的大眼睛,喜欢她整齐跳动的发束,喜欢她火红的短袖外套。除了热心地给她讲解作业,替她抄抄讲义笔记,剩下的全是烦恼和悲哀。摸摸口袋,里面没有一分钱,想请她去看一角钱的电影都是奢望。最是让人难熬的就是周末,她要回到矿上的家中去取“粮草”,我得帮家中干农活。每逢夕阳西下之时,我扔掉锄头撒腿就跑,到那条矿山路去迎她。每次都要采上一把野菜作“道具”邂逅于她,和她说说笑笑一同返校。小小少年的快乐和烦恼真的和《诗经》有关,和家乡的野菜有关。

这些年,各地的农家乐火起来了,大有燎原之势。人们忌惮于化肥农药催熟剂,转而青睐野菜。Qq和微信里多是野菜登盘的视频和照片。我成家立业后,进城已然多年,也曾意气风发,踌躇满怀,试着一展鸿鹄之志,流连觥筹交错迎来送往,沉溺案牍劳形官样文章。也曾心意沉沉,百事不管,斗鸡炒股,麻将咖啡,浑噩度日。只落得,脂肪肝、酒精肝、腰椎间盘突出、神经衰弱。闲来看书,有一个莼鲈之思的典故打动了我。西晋文学家张翰,在距家千里之遥的洛阳为官,一日见秋风起,想起了家乡莼菜,于是索性辞了官归隐家乡,这样就可以酣畅淋漓地吃上莼菜了。因为才情皆不及张翰洒脱,也没到提前退休的年龄,再加有乌龙山之地利,有现代交通之便捷。我毋需辞职,亦能皈依乌龙山,皈依大自然,借野菜修身养性。我纠集了一帮驴友,择日走出都市,看田园、森林、村庄如此清新亲切。走过芭蕉坨的古道,我和驴友们从如海的野山葱中取一“瓢”饮,埋锅造饭于幽静的龙潭河。我们在白羊乡的酉水渡口呼唤船工,船工的号子和涛声激荡在山崖河谷,对岸的河芹葳蕤如潮,,绿了山谷,绿了云天,也绿了我们的眼睛。记得是今年的春天,我带着四岁的女儿,向北出了县城,上了石羔山,穿过一个个桃红李白的村庄,到了猛洞河的蕨山上。我找了一块地势平缓的蕨菜地躺下,把一方天地交给了女儿。枯黄的老蕨草倒伏在地上,就像厚厚的绒毯,紫红的新蕨芽悄然出土,又肥又嫩,蕨爪如勾,淡染白灰。正如宋朝诗人黄庭坚诗曰:“嫩芽初长小儿拳”。女儿是第一次采野菜,兴奋的又蹦又跳,连连跌倒,有老蕨绵软相护,自得其乐。蕨菜染绿了她的小手,也濡染她幼小的心灵和梦想。睡梦中依然喃喃而语:春天春天真可爱,我和爸爸采蕨菜;蕨菜蕨菜你真多,春风一吹满山坡;蕨菜蕨菜味道美,我吃蕨菜不停嘴······

                  

中国现代新儒学大师冯友兰先生,将人生分为四个境界:第一境是一本天然的“自然境界”,此境界之人以本我为中心,以本能的生物形式存在,他的存在对他人和社会没有实际意义;第二境是讲求实际的“功利境界”,此境界之人以自我为中心,以自我为取舍,他的存在和作为,对自身有着实际意义,对他人和社会的意义也是相对于自我意义而言;第三境是正其义、不谋其利的“道德境界”,此境界之人的一切存在和作为,皆以他人和社会为中心,对社会伦理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第四境是超越世俗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此境界之人的一切存在和作为,以大自然和宇宙为中心,对宇宙万物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我常常以采食野菜自喻人生,对号入座。食不果腹的饥馑年代,我们对鲜艳的牡丹玫瑰几乎毫无兴趣,只在乎自己篮中野菜之多少,腹中油盐之多寡。野菜受天地灵气滋养,人采食野菜亦然,是人生“自然境界”。少年时,我采来野菜换学费,追求自己心仪的姑娘,刻苦求学,努力工作,获取同事好评,谋求领导赏识,渴望建功立业、扬名立万。这和收山货逐利的老板一样,属第二境:功利境界。世上人十之八九永远都停留在这个经界,无法跨越自我。尽管我不甘如此,也许还会不可避免的长久停留此境。至于达到正其义、不谋私利“道德境界”的,在我心中有一人,在他家里我吃到了平生最丰盛、最美味的野菜。他结庐在湘西屋脊之巅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大灵山,躬耕数十亩烤烟、百合、玉米,他养猪养鸡养蛇,他拒绝任何形式的扶贫,自费办起了全国唯一的农民文学期刊——《农民文学》。农活量之大,他每年下地二百六十多天;他还要策划、编辑、校对、出版刊物,劳动量可想而知。我是在县里组织的一次笔会活动时来到了他的领地,见到了他,记住了他那被高山紫外线照得紫红的脸。席间,除了他家自制腊肉外,还有香椿、蕨菜、刺苞头、地米、五加白等时令野菜,就连酒也是中药炮制,让大都市来的作家们赞不绝口,点头吟诵:三月三,地菜赛灵丹。他叫刘大印,一个满怀理想、干着农活的农民小说家。他是农民中的精英,也是另类。他下地永远带着望远镜,双手戴着手套,他带着全家人一天刷三次牙。我想,他除了保持一个农民的身份和外壳之外,他的目光,他的思想,他的理想,他的胸怀,早已超越这块土地,这座大山,远胜你我。其实,他就是一颗超凡出尘的野菜,扎根在大灵山,做着都市和园艺的梦,放眼天际之外。他手中的望远镜,望得见自己的梦。刘大印,一个大写的人,站在了大灵山,站到了利他忘我的第三境。今年清明前回了一趟老家乌龙山,拜祭了幺婆婆、五公公诸位老人,他们生长在乌龙山,劳作在乌龙山,就像家乡的野菜,无欲无求,从心所欲而从不逾矩,一辈子未走出过乌龙山,最后又变成了乌龙山的一颗野菜。或许,这就是超越世俗天人合一的“天地境界“。

野菜啊野菜,我也愿做乌龙山上的一棵野菜!

作者:尚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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