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斑鸠潭(梁厚能)
发布时间:2015.08.11 点击量: 分享到

时间就是那么跑得快,好像一转眼的功夫,我未去斑鸠潭已经十五年了。

前几年回老家过春节,娘总向我唠叨,说斑鸠潭现在变化可大啦,那里已通电通路了,大姐的屋旁竖了许多洋房子,某某家接了媳妇又添了孙子。过去还很年轻的大姐,现在已当上了婆婆,自前几年得了脑血栓病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她多次叫我到她家去过春节,但总在我年复一年“等明年再去”的托词中失望。前年,我最小的外甥娶媳妇,大姐带口信要我这个当国家干部的舅舅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但我也借口工作忙而未去。从此,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大姐,再也懒得叫我了。

大姐肯定在心里认为,他这个曾经疼爱的三弟,曾经引以自豪的三弟,现在变了。

斑鸠潭,这个留下我少年足迹与记忆的宁静而美丽的小山村,她在我心灵深处的烙印是怎么也不能抹去的,我何尝不想去看看呢?其实在我的梦里已不知去过多少次了。只因自己个人问题老未解决,已经变成了社会问题,搞得亲戚朋友牵肠挂肚的,形单影只的处境和倔犟的性格,使我没有颜面和心情再踏上那块土地。

今年,在我回家过春节的路上身旁终于多了一位将终身相伴的人,我再也没有理由对大姐说“等明年再去”了。我一到家就迫不急待地对娘说,我要去斑鸠潭,到大姐住上两天。娘问我,什么时候去?我说,明天就去!我要去斑鸠潭的消息,家里人以最快的速度用电话告诉了大姐。

从老家去斑鸠潭,有三公里左右的路程。几年前修建的简易公路,从老家门前经过,翻过糖坊坳,已通到本村一个叫阴地沟的小山寨。但公路再没有向前延伸,若再修一公里,就与重庆市酉阳县可大乡的公路连通,此条公路就成省际公路,我们去斑鸠潭就可以坐车了。听村里的人讲,老家所在的湖南省龙山县与酉阳县的有关部门,为修通这段路曾开过多次协调会,但终因涉及两个省市,修路占田土补偿问题扯不拢来而搁浅。

走在泥泞的公路或狭窄的小路上,我对家乡的建设既感到几许欣慰又有些遗憾。

我们走走停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斑鸠潭。正如娘所说,在大姐的屋旁原来生产队的晒谷坪里,真的竖了四五栋贴着白色瓷砖气派的新楼房。我想,这肯定是哪个在外做生意发了财或打工赚了钱的人所修。看着这些小洋楼,我总感觉与青瓦、木板房、吊脚楼为基调构成的斑鸠潭有些不协调,显得突兀与刺眼。

从大姐家的吊脚楼下穿过,使我才找到了几分从前的感觉。在大姐家的堂屋坐了一会儿,我提着照相机就往河里走去。踏着石级慢慢而下,发现从石板上流过的河水小了许多,而且很浑浊,石板断裂处的那口绿盈盈深不见底的大水潭,现在已很小很浅了。潭里沉淀满了乱石,蹲下细细一瞧,潭里连一条小鱼都没有,而我清楚地记得以前潭里的鱼是成群结队的。

抬头一看凉亭桥,发现仅剩下了半截,从河心的桥墩往东岸去,只有几根木头连接,而上面的桥廊和青瓦已不复存在。剩下的残桥,看起来已摇摇欲坠,随时有垮掉的危险。看到这一切,我站在河里发愣,这就是从前小桥、流水、人家的斑鸠潭,风景如画的斑鸠潭吗?

我从河里上来,正拍摄残桥,这时一拄着拐杖的老者向桥头走来,感觉有些面熟。于是,我搭话说:

“老人家,啷格您往哪去?”

“我就到这里!啷格你是哪里的?”见有人与他搭腔,他似乎有点惊奇,看见我又不像本地人,于是说反问道。

“我也是这里的呀!”

“啷格,是你哦!”待他走近,彼此定眼一看,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原来,老者叫彭成喜,住在斑鸠潭一个叫烂沟的地方,是父亲几十年的朋友,就在两个月前,父亲过八十大寿的时候,他曾专门去祝寿。那夜,我们同睡一间房,听他摆龙门阵至深夜。与父亲同龄的他,按辈分我才叫他为四哥。他的人生充满着传奇,刚解放时他就参加了解放军,转业后曾到法庭、公社、大队工作,工作几经变动,最后回家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站在桥头,我又听他摆起了龙门阵。从他说,解放前斑鸠潭一带古木参天,沿河两岸樟木树、水石树的枝丫相接,变成了自生桥,人都可以从上面过河。河中的那口大潭,有几十丈长,好几人深,潭里的鱼大的有十多斤。这凉亭桥在他知事的时候就立在那儿了,历史上曾经过几次大修。在去年8月一天夜晚,一场暴风雨吹走了桥的一半,桥墩从上到下也出现了一条几公分宽的裂纹。为了修复该桥,附近的村民你五元我十元捐了两千多元钱,但与所需资金相比仍是杯水车薪,大家希望政府能帮帮他们。彭四哥无赖地说,看来凉亭桥很难再修起来了,即使政府投资维修,也可能只修水泥平板桥了,因为规划中通乡的公路就将从这里穿过。

刚吃过夜饭,在可大湖乡政府办事回家的姐夫的大哥闻讯赶了过来,与他同来的还有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这个当过兵、打过猎、爱摆古、常听收音机的汉子,现在已是有六个孙子的花甲老人。从交谈得知,由于政府禁猎,他的猎枪早已上交;由于这里通了电视、电话,信息灵通多了,收音机也就很久未听了。但爱摆古的他,对当前的农村社会现象有着沉重的忧虑。他告诉我,他的三个儿子共生了六个孙子,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他和老伴在家种田,还要照看这么多小孩。现在田没有种好,小孩的学习成绩也成问题,他有个读三年级的孙子,期末考试数学仅得18分。他说,这种情况已成了他们那一带农村的普遍现象。就拿斑鸠潭来说,一二十户人家大多仅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守家,青壮年几乎都外出打工去了,有的户还举家外出,一栋一栋的房子变成了空巢。他有感于这种现象写了首诗,我连忙取出笔和纸记了下来:

岭岭相连岭连岭,

沟沟相通沟通沟,

台台相对台对台,

丘丘相连丘连丘,

代代相传代传代,

丢衣丢帽根不丢。

青壮打工青壮少,

秀山秀水秀归秀,

老少守家老朽老,

芭茅攻进台和丘。

这个天才的农民诗人念完他的诗,问我写得怎样。他还小心地问我,写这样的诗是否与当前的政策相冲突?说实在的,对于这种近乎绕口令式的诗,我还第一次读到,真不好怎么去评价。但我分明已从诗中读出了他对家乡秀美山水的无限热爱,而对当前农村社会现象的无比担忧。我对他说,只要能反映真情实感的诗,就是好诗。至于与政策冲突问题,我告诉他现在言论很自由,一个农民发点小感慨,谁也不会去追究的。听了我这一说,他感到有几分释然。但我告诉他,当前农村这种现状是城乡差别和沿海与内地差别造成的,这种现象将较长时期存在时,他的神色有些黯然。

好久未见面了,彼此都有许多需要了解的,一聊就聊到了深夜。

第二天起来,我便到曾经一些熟悉的地方走走。走在桥上,未碰见一个人,显得有些冷清,那个爱在桥上吹牛的刘岔口,听姐夫讲三年前就病死了,今年刚好满社。我边走边想,如果桥全部垮掉了,夏天全寨人在这里纳凉、摆龙门阵,将成为斑鸠潭人的永远记忆。正走着,桥下传来了捣衣声,有村妇开始在河里的石板上捶洗衣服。我从桥廊杆边向河里一看,发觉河水经过一夜的净化,比白天清亮了许多,但过去早晨两岸人在河里洗菜或挑水的热闹情景,再也没有重现了。

走过桥头,路边开了两个小商店,卖点日用杂货,与过去五谷庙石老伯所开商店卖的差不多。河边那座木榨油坊已被全部拆除了,地基变成了农人的菜园,几截石碾槽摆在菜地边,用于阻挡行人和猪牛去践踏菜地。在五谷庙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栋五层高的教学楼,村小从永木冲的山上搬到了这里。泥泞的操场上,除了有一副单扛,再没有其他体育设施。据说,由于这里偏远,正式教师不愿到这里来,五个教师全部是代课教师。姐夫的大哥那个数学考18分的孙子,就是在这里读的书。

转了一圈回来,已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姐夫说,他那在外面教书的大弟丰艾哥知道我来斑鸠潭后,打电话说要赶过来看我。在姐夫四弟兄中丰艾哥要算最有文化的,年轻时他在我们湖南这边读了高中,又长得一表人材,曾多次被招兵招干的人看中,但在体检时因血压偏高,而被刷了下来。后来,他在村小做了一名民办教师,再后来转成了正式教师。以前读书时,每到寒暑假我到斑鸠潭玩耍,常被他请去吃饭、喝酒,虽然我们相差十来岁,但彼此很谈得来,因我的聪颖和礼貌,常被他称为“落轿小伙子”。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坐在大姐家的屋坪坝里一边聊天,一边等丰艾哥。正聊着,远远地我看见有一个人沿着河堤向上走来,那熟悉的身影我断定是丰艾哥无疑了。

丰艾哥教书的地方叫沙滩,位于大姐门前那条河的下游,有十多里的路程。丰艾哥说,由于路不好走,时儿上堤,时儿下河,绕来绕去走了一两个小时。十多年未曾谋面,见面后彼此有太多的感慨。丰艾哥摸着自己额头有些稀疏的头发说,你老弟还是那么年轻潇洒,你看我的头发都掉得差不多了。岁月总是那么无情,我真的看见丰艾哥的额头和眼角已有了一道道很深的皱纹。

那夜我们围着火盆,我谈这些年来的工作,谈走南闯北的经历。他谈所从事的乡村教育,谈他的子女。当然还谈到了门前的那座凉亭桥。我说斑鸠潭的潭已经快没有了,现在又将没有了那座凉亭桥,那么斑鸠潭的美丽风景就不存在了。生活的重压,岁月的沧桑,我们彼此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华意气。但虽然时过境迁,我深深地感到,那份纯真的感情并没有远去,相反因时空的阻隔,更多了几分思念与牵挂。

岁月改变着斑鸠潭的面貌,也改变着斑鸠潭人的生活,但没有改变的是斑鸠潭人那份淳朴。斑鸠潭,我还会再去的。

(原载200712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年那月》,200911月选入《静静的峒河——吉首市文学作品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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