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坊 坳(梁厚能)
发布时间:2015.08.12 点击量: 分享到

 小时候,到四川斑鸠潭去走亲戚,因为是过省过界,我娘怕我讲错话,出门前给我教乖,说如果有人问我姓什么,就答:“姓梁。”问是哪里人,就答:“是糖坊坳梁家寨的”。

糖坊坳是家乡的一个小山坳,距离梁家寨老屋有三四百米的样子 。据寨上的老班人讲,过去坳山有一家熬糖的作坊,因而得名。

我家在坳下,从家里往坳上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从这条山路一直走下去,不出两三里地,就从湖南到达过去属四川现在属重庆的三湖。当年,刘邓大军解放重庆,有一部分就是从这里入川的。站在坳上,向东望去,屋后的青山和屋前的稻田便可尽收眼底;向西望去,四川的佛教名山天子亭好像就在眼前,如果再爬上山头,还可看见云雾缭绕的里耶八面山。坳,是家乡的一道分界线,寨上人的房屋、稻田大都在坳东,而旱土、山林大都在坳西。

坳上原来有一个大大的朝门,是用枞树、杉木做成的,上面盖着瓦,看起来像一个排楼。我不知道朝门是何时所建和为何所见,只看见平时,有人在这里卖茶水,遇有什么紧急情况有持枪的民兵在这里守卡。由于没有人去维修,后来朝门在风雨飘摇中倒塌了。

山坳的两面山上,长满了松柏、枞树、杉木、杜鹃、兰竹,大的要几人合抱,一些树杈上起有雀儿窠,很多不知名的小鸟儿整天在上面叽叽喳喳的。杜鹃树,我们那儿叫“鸡骨头”,可能与它的树杆像鸡脚有关,木质很硬。每当农历五月,平时隐藏在树丛中的杜鹃树便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漫山遍野的,像着了火。

有绿树的掩映,山花的馨香,小鸟的陪伴,凉风的吹拂,这成了寨上人和过往行人的绝好乘凉、小憩之地。

小时在山上砍柴回来,总要在坳上歇口气,待山风把汗水吹干、疲劳散去后再走。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砍柴回来正在坳上歇气,这时从四川那面坳下走来一个衣着很时髦的年轻女子,由于爬坡时走热了,她把外衣脱下后挽在手上,雪白衬衣的衣袖也挽得很高,露出了白花花的皮肤和亮铮铮的手表。我们这帮乡下孩子,哪见过世面,最远的才去过公社所在地桂塘坝,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高贵的女子,而且还戴着我们看来是稀罕之物的手表,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大气都不敢出。当她从我们面前走过后,有个调皮的家伙望着背影麻起胆子搭腔:“喂!几点啦?”只见那个女子优雅地将左手抬起一看,转过头来说:“五点一刻啦!”声音特别好听,而且还是普通话。等她走远后,我们几个学着她的动作和腔调,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子。我们推测可能是从大城市下放来的知青,因为,那时有很多重庆或成都的知青在那边插 队落户。

坳上更是寨上大人们的领地。他们从地里劳作回来,爬上坳后,将装有或包谷或桐籽或红苕或洋芋的箩筐重重一放,脱下衣服当扇子,边喘粗气边“哦嗬--哦嗬--”地叫喊,声音大得连坳下的人都能听见。有的犁地回来,将铧口一甩,坐在地上从口袋掏出纸和草烟,卷上一支喇叭筒,慢慢享用。而牛则早已跑到专门为它们挖的小山塘里滚澡去了。山塘不大,水也很浅,牛在里面几个翻身下来,全身都粘满了泥巴,像包皮蛋一样。

在搞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的社员们如果在山坳附近干活,中午太阳大时,都要在这里休息。大家在一起谈天说地摆龙门阵,说北京,说上海,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他们,凭借自己仅有的知识作无限的遐想。有个汉子狠狠地说:“狗日的,老子这辈子如果能到上海走一回,马上死了都值得!”他们最羡慕的是寨上那些出去当兵的,因为,那时寨上见过世面的是当过兵的人。

龙门阵摆来摆去还是炒现饭,一些闲不住又好事的后生就与嫂子们开玩笑、唱山歌。在我们那一带,后生家与未过门的姑娘家取笑是大逆不道的,而与嫂子们打打闹闹却看成是天经地义的,即使他的老公在场也决不介意。俗话说:“嫂子的屁股,兄弟有一半”。后生找一个经常爱开玩笑的嫂子扯起喉咙就唱:

“太阳出来照白岩,

白岩上面晒花鞋;

嫂嫂花鞋我不爱,

只爱嫂嫂好人才。”

这嫂子老家是四川斑鸠潭的,人很“雀”,别号叫“老怪”,天生会唱歌:

“对面后生你莫狡,

过路花树你莫摇;

记得那年摇一下,

挨了多少牛刷条。”

牛刷条是打牛的,后生一听将自己当牛骂,不服气,于是来了一段更荤的:

“八面山上落大雪,

今晚要和嫂子歇;

哥哥转来莫骂我,

可怜兄弟好造孽。”

  这嫂子也不是好惹的,什么场合没见过,还怕你个毛头小子,唱道:

“人家栽花你栽刺,

油嘴滑舌把人欺;

泥鳅跳到油锅里,

看你还跳到几时?”

这后生挨了骂,虽然不甘示弱,但口气早已软了:

“桐籽开花一树白,

别人婆娘惹不得;

今天稍微惹一下,

吓得跑都跑不撤。”

这嫂子会得理饶人,见后生口气软了也就放他一马。龙门阵摆过了,山歌唱完了,太阳已偏西了。这时,管生产的副队长从地上爬起来长长地伸个懒腰,喊道:“走啊!又上工去!”于是,大家又干活去了。

坳上原来住着三户人家,叫“王麻子”、“箩筐”的两家早已搬到坳下的大寨子去了。这里地势高缺水,吃水要到坳下一个叫癞子溪的地方去挑,来回要花半个钟头,很不方便。那两家搬走,吃水的问题是个重要原因。现在仍住在那里的叫王蛮子。以前当过生产队副队长、护林员,乡肉食站的屠夫、市场管理员,也曾风光一时,天天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回家后又以酒发狂,砸东西,打老婆。最后老婆怄气,喝农药死了。十年前,他喝酒后突患脑溢血,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落得个半身不遂。说实在话,他在任村里的护林员时,还是很称职的,小时候我们在山里砍树木,最怕的就是被他抓到,现在村里的大小山上满目葱笼,他是功不可没的。

今年我回家过春节,又到坳上去看看。我远远地看见他坐在门口,孤零零地向坳下张望。当我走到他家门口时,他认出了我,很惊讶地说:“你老把式又转来过年来了。”(他虽然年纪比我大得多,但辈份却比我低,因而他叫我老把式即老人家)。

“现在还喝酒吗?”

“喝不得了,喝了就要死人。”

“今年过年吃什么?”

“杀了个鸡。”

他告诉我,他的三个儿子都外出打工去了,一年一个给他寄几百元,加起来有一千多元,要挑水或上街买东西,就叫过往熟人帮忙,过起了“娃娃鱼吃自来食”的生活。由于没有柴,他将房屋的地板、板壁就当柴烧。我正在与他交谈时,有个赶场买年货的远房妹夫从门前路过,他说:“丰孝,帮我挑一挑水去。”那叫丰孝的亲戚也不多说什么,放下背笼挑起水桶就下癞子溪去了。

现在一条简易的公里从坳上穿过,山坳也被挖矮了许多。在坳上转了一圈,我发现比以往冷清多了,而且还有几分苍凉的感觉。

在坳上的一棵松柏树下,我发现五个正在玩耍的少年,他们是附近寨子的,还是重庆那边赶桂塘坝场的?我不能判断。我的到了,他们齐刷刷地用眼光打量着我这个“城里人”,他们也许像我们当年一样对我充满着好奇,也许会在问:他是哪里人?在这里干什么呢?

山坳无言,它永远见证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载200712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年那月》一书)

微信登录

微信搜索公众号:龙山县文化馆

用户登录
看不清?刷新
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