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在乡下(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5.08.14 点击量: 分享到

母亲住在乡下,一直不肯进城,在父亲去世以后,还是舍不得老家,这让我们做子女的,多少有些愧疚。其实,在送父亲上山以后,母亲也进了城,住在我家里。但是母亲只住了一个月,又回乡下去了。母亲自有母亲的理由。母亲也不是住不惯城里,城里有她的三个子女,妹妹,二弟和我,无论母亲想要去哪家,哪家都是欢迎的,只因我家相对宽敞些,还有岳母住在一起,母亲来了以后,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也好有个说话的地方。这样的设想,我原本以为是能够说服母亲的,不料母亲住了一段时间后,又回乡下去了。说是回家要处理一些事情,因为快过年了,要过孝年,到时所有的子女都得回去,我们四姊妹,是一个也不能缺、一个也不能少的。这样的孝道,在我们乡下,很是讲究,没有特殊的原因,都非赶回家去不可。

母亲就这样回去了。母亲又回到了乡下。过了年后,我以为母亲会跟我们一同进城的,因为年前,母亲从城里回乡时是这么说的。谁知过了年,母亲又变卦了,说我就不去了,我坐不了车,一坐车就晕车,再说,不久就要给你爸烧社了,来来去去不方便,我还是不去了。那份淡定,那份固执,容谁劝说也是不听。我知道,母亲不肯进城的原因很多,但晕车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她牵挂家里的老幺——我家三弟。三弟一个人住在乡下,他妻子为了两个子女进城读书,一直住在我妹家里。三弟又因好酒,爱醉,母亲就怎么也放心不下他了,就死活也不肯进城。

三弟着实是家里最不让父母省心的一个。好好的苗子,自小就爱叛逆,读高二的时候,就悄悄退学了,跑去温州,不学好,和几个同乡学搞绑票,一出手就被捉。消息传到家里,母亲首先责怪起我和父亲来。说我不负责任,是因为我是大哥,三弟初中补习时,我是他的班主任,如今三弟走歪道,我自是难辞其咎,算不得一个好的引路人。说父亲,是因为子不教父之过——父亲对他管教不严。其实,这也完全怪不得我们,作为兄长,我是恨铁不成钢,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教育不成功,绝非兄长之过。但是父亲为人之父,自是难辞其咎,就比如放牧,你家的羊子,或者你家的牛糟蹋了粮食——庄稼,做主人的,自是要去承担责任的。母亲也不是不讲道理,母亲是因为太心疼老幺了,觉得老幺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大家不无关系。其实,三弟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与母亲的关系最大。俗话说,皇帝疼长子,百姓疼幺儿,母亲自是免不了俗的,多少有些溺爱。没办法,在母亲的责令下,我和父亲只好去了温州,替三弟请了个律师。三弟被判刑三年。有一次,母亲与人口角时,那人说母亲养了个坐牢犯,气得母亲浑身发抖,反唇相讥,说我家就算养了个坐牢犯,也总比你家儿子找不到婆娘的强!

我家三弟,就这样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母亲盼着儿子好好地改造,早点回家。三弟却不是省油的灯。三年后,三弟出来了,母亲叫我在城里给他找个事做。我就托朋友给他找了个事做。只因三弟爱好艺术,写得一手漂亮字,我就叫他跟人学搞装潢。开始两月,三弟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好学,肯干,不久又老病复发,和几个乡党玩在一起,一起南下去闯世界。这一去,就又出事了,他被车撞了,膝盖骨被撞破。母亲于是找到我,又要我管。我很生气:一气他不辞而别,二气他无可救药,三气他屡教不解,落得如此下场,活该!我以为,长此以往,三弟肯定会二进宫的,即便是落下了残疾,也总比他到时候吃枪子子的强。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肯去了。母亲就泪水长流地,与我一通哭诉,一通争辩,说什么,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不管我自己管!母亲就叫父亲去接三弟。父亲就把三弟接回家了。三弟在家养了差不多三个月的伤,又才好了。于是,为了拴住三弟的心,母亲就为三弟找了个爱人,让三弟结了婚。三弟结婚后,果真改变了许多,不久便做起了父亲。做了父亲后,三弟从此脱胎换骨,几年间,在乡里便小有名气,不说被镇里重点培养,入了党,还选进了村委会,如今又当上了村主任。按说,母亲不该再为三弟操心了,儿子走了正道,前程似锦,哪知三弟狗改不了吃屎,依然是根不省心的灯草,他亮是亮了,却亮不彻底,不仅好酒,爱醉,还与父母摩擦不断,让父母大伤脑筋。母亲于是一见我,就叫我好好地劝劝他,说酒这东西,是乱性的药,吃多了是会坏场合的。还说到时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两个子女又怎么办?还不是大家的栽子吗?叫我再好好地管管。我当然不敢忤逆母亲,就比三比四地说道几句。表面上,三弟像是听进去了,当众不敢反驳,嘴巴就像打了蜡,如同个哑巴,一转身,他又故态复萌,总是醉得东倒西歪的,鼾声如雷,不省人事。这次,母亲不肯进城,还是这个理由:家里就只有老三一个,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有她在,家里也好有个人照顾。所以,母亲就死活也不肯进城了。

这怎么成呢?为了能让母亲安心地进城,我们于是开始围攻三弟,说只要你戒了酒,或者少喝一点酒,这一家子就安宁了,母亲也可以安享晚年了。三弟说没事的,我能够把握好分寸,绝对不会多喝;说母亲可以安心地进城,不用管他。见三弟这么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就叫母亲可以完全地放心,说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应该晓得祸福厉害。如此一来,我以为,母亲应该进城了,哪知她临时又变了卦,说什么城里没熟人,自己没有伴玩。还是一味地固执,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我知道,没有伴玩其实也只是借口。岳母刚来我家时,也不习惯。自从岳父走后,岳母也老是回乡下,好在岳母能坐车,坐长途车也不晕车。凡是过节,像烧社、清明、七月半、过大年,岳母都会回乡下,上香、点灯,或插青。岳母进城几年,对周边慢慢地熟络了,也便有了玩处。母亲刚上城时,我也叫岳母带着母亲,四处走动走动,母亲开始还觉得新鲜,久而久之,还是不太习惯。我晓得,三弟在家里,弄了三四张麻将桌,父亲在世时,和母亲一起帮着照看生意。现在父亲走了,母亲便没有了那份心思与心情。但我看得出来,母亲还是喜欢玩麻将的。过去,母亲和父亲上城时,到我家里也爱玩麻将,我和妻子碍于情面,有时也得配合配合。要是输了,母亲就会说,到你家就像住宾馆,要我自己掏钱。我说,那也差不多,要住,你们就多住段时间,好把损失补回来。惹大家开怀大笑,乐不可支。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进了城后,依然住在我家里,没了麻将打,似乎少了些乐趣。有时,两个七老八十的人,就显得很无聊,很寂寞,很孤独。而母亲回到乡下,她熟人多,随便走一走,串串门,打打麻将,一天的日子就好过了。在家里,她不仅可以照看老幺,还可以照看麻将生意。这理由,看似也能够成立,说得过去。作为老年人,是得多动点脑筋的,不然会得老年痴呆症。玩玩麻将,至少也是一种有益的智力活动。

基于这一想法,最终母亲说服了我们。我们做子女的,一时也觉心安理得。于是,每到过节或者假日,我就叫女儿给她婆婆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有时候,比如说母亲节,女儿给她母亲打完电话后,又会给我打,就会问我道:给婆婆打电话了没有?我说没呢。女儿就说,今天是母亲节呢。言下之意,是叫我给自己母亲也打个电话。我总是支支吾吾的,羞于启齿,心想这样神圣的日子,给母亲打个电话,是不是太过正规了?我就说,你给婆婆打了就作数,你现在可以完全代表这个家了,你可以完全做主!女儿就笑,说,爸爸啊,以前公公在时,你不打不要紧,现在婆婆一个人住在乡下,你不打,就有点不像话了。我晓得,女儿的话说的对,我没有一点反驳的理由——道理,但我还是难为情,羞于启齿。在我看来,平素问候一声,那是很自然的事情,轮到这样神圣的日子,我却抹不下面皮。我总觉得,母亲在乡下生活得很好,问一些过场话,反而显得不够诚心了!于是我嘴上说,好好好,我打我打,最后还是没有去打。我总觉得母子之间,有些话无从说起。

前不久,我一个隔房叔叔过世了,我回家奔丧。那时候,对于生命的无常,我自是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好好的一个人,给人倒板,吊砖,一不小心,就从二楼坠下地了,都才五十六岁,正准备安享晚年、含饴弄孙,就这么悄然地走了,不免让人扼腕长叹,心生哀怜。然而,最让我触目惊心的,还是送葬的那天早上,天下着倾盆大雨,我叫母亲给我带把伞来,过了很久,都不见母亲送来,我就老是朝那边张望。一阵之后,雨小了,桥头边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我二弟走过来,把伞交给我时,我才收回了目光。又过了一阵,雨渐渐小了,我猛一回头,依稀只见一位老妪,从桥上慢慢走了过来,看上去,那样子有八十多岁。我站在桥头边,与之相距不过两仗多远,我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就跟我母亲似的。但我不敢确认。我怕自己认错人了。我想,母亲都才满七十三岁,在我的印象里,根本就没有这么显老。这位走过来的人,这位老妪,牙口明显地凹陷下去,一脸显示出的褶皱,就像老丝瓜瓤子,很深很深,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我想,这应该是我不认识的一位陌生人吧。但我依然有些怀疑。我又回头一望,待她稍稍走近了些,我才看清楚了。天啦!这不就像我母亲吗?你看这轮廓,这发髻,这身姿,这神情,和我记忆中的母亲的样子,完全一样。待她走得更近一些,来到我身边时,天啦,这个老妪,我不敢去认的老妪,果真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她……她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苍老了呢?我一个踉跄,只差站立不稳。我于是吃惊地望着母亲,喃喃地叫了一声:“娘,你这是……”我不敢说下去了,我的心很疼,仿佛在喋血。因为那一刻,我想象不出来,母亲怎么一下子就这么苍老了?她都才七十三岁,就像个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岁月的沧桑与印痕,仿佛已经完全刻印在了她脸上。见我如此吃惊,母亲苦涩一笑,这就露出一嘴红红的牙龈。哦,我明白了,两年之前,母亲才刚换了副假牙,今早起床时,她没戴上,那样子,就叫我认不出来了。我就说,“娘,你回去吧,把牙套戴上……”我没好去说,我都认不出娘来了。我眼眶哗地一下,禁不住一润。我知道,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我没好好地孝敬母亲,就如当初对待父亲一样,如今想要去好好地孝敬时,父亲已经走了。我悔之晚矣!我禁不住又深深地埋下头去。

这一次,我发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母亲接进城去,我要好好地孝敬母亲。哪晓得,母亲依然不肯进城。理由还是原来的理由。但我知道,这些理由其实都不是最主要的理由。主要的理由是,在这个家里,父亲似乎一直都还活着。我想,这才是母亲不肯进城、想要留下来的最终原因。父亲是个固执的人,母亲也是。但母亲说服不了父亲。就比如,父亲的病,肺结核,这是父亲年轻时就落下的病根,不过早已钙化了。按说,没有太多复发的机会,父亲是因为太大意了,他以为,自己不断地咳嗽,只是支气管炎引发的,这就耽误了最初治疗的时间。诊断之后,父亲吃了半年药,就不肯再吃了。父亲说他受不住,吃了那药后,就吃不得东西了,吃什么也不香了,就索性不再吃了,说要死他各早死!母亲就对我说了,让我去劝一劝,我去劝了,父亲依然不听,他还是那句老话:我受不住那药,要死他各早死!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别说一日三餐药,至少也得一日一餐吧。哪知,对于我的建议,父亲依然不听。母亲就对我说,你爸可能去不了多久了。母亲的话淡淡的,含着忧伤,是叫我要有所思想准备。我当然有所思想准备,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快。因为去世前不久,父亲还上城照了片子的,病情还算稳定。哪知回家不久,他又咳嗽起来,还老是说,只是支气管炎,不打紧的。打了几天吊针,依然不见效,还吐血,三弟这才把父亲送上城。起初,大家也以为只是感冒,不打紧,见父亲在妹妹家吃了点稀饭,一时不再咳了,都以为没事了,说明日再去医院检查也不迟,我就回家了。哪知子夜时分,三弟突然打来电话说,爸爸咳嗽得厉害,已经住院了。我便赶去了县人民医院,这才知道,情况很糟糕,不容乐观。医生说已经会诊了,病人再不能下床,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会有这么严重?我当即懵了。我心想,人生七十古来稀,人到了这把年纪,身体各器官都已经老化了,弄不好就会走人。第二天,当医生叫我签字时,我颤抖着手签了。签完字后,我就给母亲立即打电话。母亲当时正在家里洗衣服,我说娘,您不用洗了,您赶紧上城来吧。母亲说,是不是有什么意外?你爸不是好好的吗?我不忍心说出实情来,只叫母亲赶紧上城,其他的事您不用再管了。我为的是,想让母亲与父亲再见上最后一面,免得他们到时候再留什么遗憾。母亲还是没想到,父亲这时已是弥留之际了,父亲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母亲依旧说,有你几姊妹照顾,等我洗起了衣服再来。我就火了,说您老不用洗了!叫其他人帮您洗一下就是了,您得赶紧上城来!

母亲这才知道,事情可能严重了,她一上城,一进到病房,就亟亟地走到我父亲身边,抓住我父亲苍白的手说:你感觉怎么样?你要是有什么话,想要对孩子们说的,你就说好了。父亲摇着头,嗡声嗡气地说,我没得么子要说的,就是出气紧!伸手就想把氧气罩拿掉!这怎么能行呢?我们只好别开父亲的手,轮番将氧气罩挪开一点。父亲张开大嘴,觉得舒服一点。母亲却看出来了,父亲脸色有些蜡黄,特别是,氧气罩捂住的地方,还有些褐色。母亲就说,你就没得一句话要交接的嘛!父亲说,我没得,我没得么子要交接的!我想,父亲也许是见几个子女都出息了,如今成了家、立了业,日子都还过得,在乡里也算是有模有样的人物,他已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只是说,我晓得的,我搞不好了,我要回去!我没得么子好牵挂的,医生都是些骗子,就只晓得骗钱!母亲想想也是,就说,是搞不好了,回去算了,免得死在外头,到时候进不得屋。我说,怎么进不得屋了?生老病死,这是极自然、极平常的事儿,人人如此,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也都不例外;再则说,医院也不算屋外,哪里有拖回去不治的道理?母亲见说服不了我们,只得哽咽着、一直摸着眼泪儿。我们只好不断地安慰父亲说,医生都说了,等病情稍加稳定后,就可以抽痰了,您老现在出气紧,都是因为痰太多了,抽出来就好了。这自是安慰父亲的话。我想,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或者说痛苦,也只有父亲知道了。

那天早上,我早早地去了县人民医院,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话是说,他在网上看见了我,还说看见了我的名字,看见了我写的文章。我知道,父亲已经糊涂了,他开始说胡话了,他已经梦见另一个世界了,是在回光返照。我只得笑笑地、不断地安慰他说,我晓得了,您老放心。我是想让父亲少一点儿遗憾。其实,父亲是有遗憾的,年初他说,自己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坐一坐飞机,去看一看韶山。他说自己这辈子啊,当过兵,修过铁路,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没有坐过飞机,没有去过韶山。我知道,父亲那一辈的人,对于毛主席的深厚感情,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但我当即表示了反对。是因为父亲年事已高,身体里面还有个血管瘤,坐飞机起降时落差大,失重,一旦出现了危险又怎么办?现在看来,这可能就是父亲生前最大的遗憾了。而我反对的理由是,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又坐不得车,出门是个麻烦,那不是去享受,而是去遭罪!其实,几年前父亲是有机会带母亲出去的,只因子女们都还在为生计奔波,父亲也便放弃了这一想法。那天早上,父亲还对母亲说,让她先去休息休息,哪知母亲前脚刚走,父亲就不行了。父亲仅仅侧了一下身子,一口痰没有吐出来,人就噎气了。等母亲匆匆赶来时,父亲已经走了,身体正在渐渐地冰凉。但是,母亲依然舍不得父亲走哇,她说,你刚才不是都还好好的嘛,你让我先去休息休息,你怎么就走了呀,你怎么一句话也不留给我呀!你叫我今后还怎么活哇!

如今想来,母亲依然不肯进城,母亲依然住在乡下,一定是还想好好地守着这个家吧。因为母亲要做的,不仅只是去侍弄好那块土地,种上一些蔬菜或者庄稼,她还想让这个家永久地升起炊烟。因为,那不仅是我们家的老屋,也是我们几姊妹诞生与成长的地方,更是我们心灵的最后的归宿。俗话说,家有一老,等于一宝。虽然母亲如今依然住在乡下,但是,母亲却是我们做子女的、最后的精神支柱,只要有母亲在的一天,那么关于家的气息,就依然会在那个房间里氤氲,萦绕,回旋,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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