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篇)(黄光耀)
发布时间:2015.07.15 点击量: 分享到
五     月


黄光耀




  许妹落气前,老庚派人捎来话说,许妹要走了,让我赶紧过去。天已黄昏,路灯鬼一样眨着眼睛,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一进屋,我就看见老庚可怜巴巴的立在一旁,他儿子胡兴已将床上的麻布蚊帐拉开,将母亲抱在胸前。我感到庆幸,因为接气是很重要的一环,将蚊帐拉开之后,死者的阴间之行才不会一片黑暗,也就不会误入“枉死城”。毕竟人生在世,就那么几十年光阴,而在阴间却是万万年的,如果灵魂不再转世的话。

  那个时候,我自然想得很多。虽说许妹是个疯婆子,但对我一向很好,不发病的时候,她从不叫我臭老九,只叫我老庚。在这个家中,我的地位比较特殊。我想许妹走了,这个疯婆子走了,我们的缘分也该尽了。我就让胡兴去水井取来一罐子井水,让他媳妇杨幺妹烧热,再用这盆温水给她婆婆洗澡。杨幺妹拿着湿帕子,在婆婆前胸抹了三下,后背抹了三下,以示洗澡了。意外的是,她忽然嘀咕起来:婆婆的身子还是热和的呢。我们当她在说胡话,都没在意。接下来,就开始给许妹穿寿衣了,杨幺妹一岁一根地给她婆婆缠腰带,又嘀咕着说,还真是热和着呢。我们依然没有理睬,便将许妹放在六尺长的提尸布上,让四个年轻人把尸体提上门板,让许妹下了柳床。紧接着,我将许妹的床铺草全部抱出去,在十字路口烧了,又烧了三斤六两纸钱,三斤烧一堆,六两烧一堆,三斤作为亡人的费用,六两作为无常的费用,分好,包好,一一放在寿木里。之后我又到七户邻居家取来了火坑灰,放入棺材,一一推平,再铺上皮纸、垫褥,摆上鸡鸣枕。枕头是缝成三尖角的,外面画着鸡公,里面装着灯草。灯草是空心的,为的是不让后人出聋子。一切准备就续后,就准备入殓。这时杨幺妹说,婆婆的手还真是热和着呢。可我摸了一下,已是冰冷了,就说,你莫说瞎话,她已经走了。

  之后我一直都没想清楚,杨幺妹怎么会有那种热和的感觉呢?难道她们真有心灵感应?当时我觉得许妹走了,她身子应该冷了。想不到的是,闭殓的时候她居然一个翻身起来,吓得哭泣的亲人一下子散开了。那刻我和胡兴正在一旁给她扎裤管、整衣服。她安详地躺着,没有了往日的浮躁、惊恐与迷离,她跟所有善良、慈祥、勤劳的女人一样,彻彻底底地放松了。如果你不晓得她生前是一个疯子,那刻你就会把女性所有的美德都集于她一身,为她的安详、超然而偷偷地落泪。在昏黄的灯光里,你自然看不出她脸上有一丁点憔悴之色,她仿佛正在甜甜地酣睡着,就像个熟睡的婴儿,聆听着母亲的摇篮曲。事实也正是如此。当道士先生在清扫落入棺材的影子之时,他突然停止了吟唱,说,她在笑呢。我说,莫讲鬼话!道士先生却一脸灰白了,说,你仔细听听!我听了,仔细听了,没错,那笑声吃吃的,夹杂在哭泣声中,就像灯花在爆,吃吃地响。莫必人死之后灵魂还没有死吗?还活着吗?还是许妹做了鬼,都还想来吓唬人呢?可她不是这样的人啊。也许她是因为听见了亲人的哭声,在阴间里回应着亲人吧?因为很多亡者在闭殓之时,一听见亲人的哭声就会七窍流血、口吐泡沫。这在乡间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一会儿,许妹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我想她要是在做梦该多好啊!这时道士先生镇定下来,继续做道场,继续扫影子。正当这时,我们欲盖棺盖之时,许妹忽地翻起身来,惊讶地问我:我、我这是在哪呢?

  可以想象,当时发生了怎样可怕的情形,所有参加闭殓的人都惊呼起来:鬼!鬼鬼!我也怔住了:这人死了咋又活过来了呢?我便探了探她鼻息,还真是有气哩!难道她真的没有死?我正纳闷儿,手却被她重重地打了一下,她说,你个死教杆子,搞啥子鬼名堂嘛?我被打痛了,反倒清醒过来,就嘿嘿地笑起来。你笑个屁啊,有啥子好笑的?许妹扭了扭身子,又说,我睡死了!我睡死了!我说,你是睡死了啊?你是死过去了!许妹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披麻戴孝的,也困惑了,又嘀咕道:鬼话,我咋会死呢,我还要看赛龙舟哩!唉,原来这疯婆子不肯走,她是想再看看儿子赛龙舟啊。这时候,跑开的亲人们又围拢过来,又一个劲地哭开了。

  许妹就这样起死回生了。事后我们问起她时,她说她真是睡过了,不是死过了。当然我们是在她没有发病的时候问的,许妹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死过去。也许真如许妹所言,她仅仅只是睡过去而已。可是活着的人,至少见过或是听说过的人都认为,许妹那是起死回生了,自然也包括我。同样也包括我老庚胡三。那些日子,老庚不敢归屋,就是归屋也不敢跟许妹睡在一起。总觉得许妹不再是先前那个许妹,先前的许妹虽然是个疯子,但她有血有肉,哭是哭闹是闹,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实在,那么的自然。自从许妹醒过来以后,她就不再哭闹了,就像没了魂似的,总是唠叨着问:怎么还不赛龙舟呢?我老庚说,快了,就快了!可跟许妹睡上一夜之后,他就不敢再睡了。我问他是咋回事?老庚说,你人在岸上哪晓得哟,许妹她一身冷得浸骨哩!其实我老庚是说,许妹是死过去的人了,她一身的阴气,没得阳气了,怕人哩!那一天,我嗤老庚回家,他就是不肯回去,我就火了,说,你还是人么?老庚说,你不晓得,许妹对我说起了阴间的事哩!她说她过奈何桥时,看见里耶和清水坪死去的人都还在赛龙舟!我想许妹说的也许是疯话,因为她就是那年在酉水岸边看里耶和清水坪人赛龙舟时吓疯的。我说许妹的病可能好了呢,你得回去啊!老庚见我语气很严肃,只好低着头回去了。





  我和老庚都是古历五月十二那天出生,老庚大我三个时辰,所以他是哥。但我从未叫他一声哥,只叫他胡三或者老庚。叫哥似乎有点难于启齿。更重要的是,胡三年轻时名声不好,他虽然长了一副好身板,铜头铁臂的,肌肉捏得起股股,东西捏得成粉粉,但他做过许多错事、烂事,这就是我当时疏远他的真正原因和理由。说实话,虽然胡三跟我都是里耶人,但我们两家并非世交。在里耶,过去瞿家比胡家的声望要高,犯不着去巴结胡家,而且在一般人眼里,瞿、胡两姓之间还有过节,虽然是上辈人之间的事情,但多多少少影响了后几代人。而我跟胡三认老庚,也并非我本意,这是有根古和来历的。小的时候,我多病,病蔫蔫的,就像霜打的豆芽菜,三天没得两天好,请过郎中、看过洋医也没起任何作用,父母就急在眼里、疼在心里。然后请算命先生来算,掐了我的八字后说我是水命,性弱,得找个阳性命硬的人结为兄弟,最好是老庚,要一阴一阳两相互补才好,要不然一生命运不济。我父母相当迷信,就按照八字先生说的去做了,找遍了里耶前街、后街,这便找到了胡家,因为只有胡家老三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可我父母又犯愁了,他们怕跟胡家认了老庚有伤瞿镇长脸面。那时候别说瞿家,就是整个里耶都在看瞿镇长脸色。当年就有人给里耶写过这样一副对子:里仁未遭兵匪劫,桐花不向县城开。意思是说,里耶镇实力雄厚,经济活跃,不遭兵匪抢劫,连打官司都不用去县城,故一地桐花都不会向县城开放。如此一镇之长,又有谁不去看他的脸色呢?

  我与胡三拜把子、结为兄弟的事就只好在暗中悄悄进行。那一年五月小端午,也便改变了我今后一生的命运。在父母的带领下,我跟胡三父母一起来到了八面山下的公婆洞。本来在婆婆庙祭拜就可以了,可婆婆庙当时是镇公所所在地,结拜无疑会让镇长知道,就只好上山。里耶古歌里唱:八面山高一只船,齐天大水渡人王,兄妹成亲当堂坐,百家姓里把人传。那兄妹就是雍尼补所,毕兹卡人的祖先,他们是坐一只古船躲过齐天大水的,之后古船化成了一座高山,这就是八面山,毕兹卡人敬称“树木补”,意即祖先船或神仙舟。而父母带我和胡三来这里祭拜之目的,不外乎祈求祖先保佑。一路上鸟语花香,彩蝶飞舞,我们几多的快活。父母就指示我们辨认,哪是兄妹下船晾衣物的晒衣岩,哪是兄妹滚磨订婚的磨子岩,哪是妹妹裸体仰卧成像的美女晒羞,哪是兄妹成亲的天下第一洞房。其实,这天下第一洞房就是公婆洞,洞口内建有公婆庙,庙里常年香火不断。最令我和胡三忘不了的还是那流着泉水的钟乳石,就像是大人的鸡巴,在哧哧地洒尿。更可笑的是,那尿正好屙到不足一米远的水槽里,那水槽形如蚌壳,象征女性生殖器,公婆洞故此得名。这时对着这祖先的生殖器,我和胡三便磕头拜把子结为兄弟。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晓得结拜意味着什么,更不晓得仪式搞得如此神秘隆重的原因。于是双双跪下,父母怎么教,我们就怎么说,无非是兄弟情,乃手足情之类的话。当时我还觉得好玩儿。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才晓得那将是我一生的符咒和谶语。我的一生几乎都交给了老庚,也可以说,我老庚的一生几乎全都交给了我。之后一直到瞿镇长下台,我与胡三才公开了老庚身份。

  但胡三只能是胡三。胡三自从那次与我结拜下山之后就养成了一个不良嗜好,总喜欢玩小鸡鸡。他是因为包皮过长老是翻不出龟头来。我们小孩子那时最喜欢看大人演“毛古斯”,翻包皮时便学着公差和小毛人开始对话,我问:你们路上喝什么?胡三答:屄水!屄水!我问:你们路上吃什么?胡三答:屄子子!屄子子!屄水就是岩泉水,屄子子就是棕树籽籽。(我们这里讲这样的丑话,就像口头禅,算不得痞话,只是对性的神圣崇拜)要命的是,胡三包皮过长翻不出龟头,他就使劲地翻,就翻得紫血亮肿了。一开始还只是像活剌子虫剌了一下,有点点肿,一阵就像中了五步蛇巨毒,透明通明,肿起了亮泡泡。胡三吓得哭起来。那时我们正在河边洗澡,一身泡得黑皮黑刮的,翻了龟头就下河洗澡。见胡三在岸边哭泣我们都跑来看,就都好笑起来。只因胡三是我老庚,我就跑回去告诉了大人,大人就将胡三带去了医院。这不光彩的事立即传遍了整个里耶街上,整条街都晓得胡三包皮过长,他搞不得卵事。为此胡三很自卑、很压抑,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理人。就连见了我也都躲得远远的。之后我发现胡三经常去里耶前街清水坪码头,一个人呆在那里晒太阳、洗澡,开始离群寡居。有一次,胡三惹了麻烦,他在河对面的一个岩石上独自又玩小鸡鸡,因为他恨死了他的长包皮,就老是使劲地翻,想要翻出龟头来。不想正使劲翻的时候一个女娃儿下河来,她见胡三低着头拨弄什么,以为是捉住了一条大鱼,就跑过来看。这一看可好,就看见了胡三在翻龟头上的包皮。那女娃吓哭了,她也晓得怕丑了。胡三见那女娃子在哭,就骂道:你哭个啥呢哭,我都没哭你还哭?小鸡鸡就对着女娃子尿起来。女娃子大哭着跑开了。胡三也没当回事儿,他依旧在那里捣鼓着。不一会儿,女娃子就带着几个大人跑来,说是胡三对她耍流氓!胡三简直百口莫辩,无论大人们怎么审问,他都死牛认剥不肯开口。大人就扇了胡三几耳光,一绳子将他捆了,送过河来。胡三就这样子出了名,小小一个年纪,就晓得搞卵事了。从此往后,胡三的名声就开始臭了,直到他犯事那天,一直都抬不起头来。





  胡三把那个女娃搞了。那时胡三已经十七八岁。他恨死了河对岸清水坪人,一直都想着去报复杨家。那年捆了胡三过河的是杨官七。杨官七是个搞武的,袍哥大爷,在清水坪可谓说一不二,胡三惹他不起,但胡三一直想着要出那口卵恶气。武力上他自然不是人家对手,因为他没枪。那年代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无赖地痞耍江山。但胡三有的是力气,自从那日出丑后,他几乎只跟自己玩耍,跟我也很少照面。还经常去河上划船,玩水就成了他唯一爱好,暗地里大家都叫他水鹞子,可见他水性了得!他一个迷子居然可以去十来分钟,一两里水路,令大家刮目相看。而且历年来里耶和清水坪都要在五月里赛龙舟,胡三理所当然就成了一名好赛手。不久之后,胡三就成为里耶龙舟的头号种子。可在小端午这天,胡三却出事了,他把那个女娃子搞了。

  其实在胡三不好过日子的时候,那个女娃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试想一个女娃子,怎么能随便去看别的男人翻那东西呢?因此那个叫杨七妹的女娃,随着年龄的增大也越来越自卑,就像丢了魂似的,老是一个人玩,又像离群的孤雁,经常在沙滩或是苇丛出入,在柳坪和人多的地方,几乎见不到她的踪影。那时他们经常去同一个地方,就免不了要打照面。可胡三见了杨七妹的背影子,都感到耳光子在响。他怕呢,但不是怕杨七妹而是怕杨官七,他怕杨官七点他花生米。一见杨七妹的背影子他就躲,就像个缩头乌龟。胡三就总是骂自己窝囊,因为一见杨七妹他就会使劲地揪头发,发泄对自己的不满。杨七妹见了他却不躲,总是拿眼睛盯他,对他做鬼脸。杨七妹是在吓唬他。一刚开始,杨七妹对胡三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渐渐长大了,经常打照面的又只有胡三,久而久之她便不觉得胡三坏了。俗话说,大河的卵无人管!她杨七妹又岂能怪人家胡三耍流氓?胡三纯粹是无意!杨七妹似乎想通了,但是胡三想不通,因为他在里耶抬不起头、做不得人。但在苇丛中只有他两个,是仇人也一笑泯恩仇。杨七妹就不时地拿眼示意胡三,让他过去。一刚开始,胡三自然不敢也不愿意,杨七妹就嘀咕:你胆子都让狗吃了?胡三恨呢,心想要不是你杨七妹,老子就有天大的豹子胆。但久而久之胡三也意会了,就不再怕杨七妹了。有一次,胡三找到我说,我把杨七妹搞了!我好笑,说你把杨七妹搞了?你是怎么搞的?胡三笑说,反正我把杨七妹搞了!我心想,胡三一定是为了挽回面子才这么说。胡三见我不相信,就说,反正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在芦苇荡里真把杨七妹搞了。我就问:那你是想讨她做婆娘啰?我故意将他的军。哼,讨她做婆娘?她想得倒美!胡三愤然地说,我就是一辈子不找老婆,也不会讨她做婆娘!我想可能要坏事了,毕竟杨官七是袍哥大爷,胡三又惹得起么?就是长有七个脑袋他也惹不起。之后我便开始盯梢胡三。

  那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大饱眼福的机会,我躲在苇丛里,见到了胡三和杨七妹偷情。虽然杨七妹、胡三和我一般年纪,但是女人发育得比男人早,该凸的地方更凸,该挺的地方更挺。我眼睛都看花了,眼珠子都快爆出来。因为七妹就像一尾银鱼,此时在我眼前晃动,搅起动人的水花。日娘的,胡三那狗日的真是色胆包天,居然敢偷天换日!而我既替胡三着急也为胡三自豪,毕竟他报了一箭之仇!这时只见杨七妹先弓了一下身子,一手撑在一块大岩石上,胡三就开始背后穿针!这狗日的还会玩姿势。我那时还没有一点性经验,不晓得男人和女人站着也能搞事,我羡慕得要死。这就想起了狗连档,一抽一耸的样子。想想都只差打脱笑。那时候,我还听见了杨七妹哼哼的声音,她在快活地呻吟、叫唤。弄得我心儿也痒痒的。紧接着,胡三也叫唤起来,就像纤夫拉纤,一步一呼、一步一喘,整齐而有节奏。好一阵胡三才瘫软下来,伏在杨七妹身上。我泄气了,也瘫软在草地上。我就这么一直躺着,直到太阳落土,也一动不动。我发现四周安静极了,一时脸上痒痒的,像是毛毛虫在爬,就眯了下眼睛。见是一张苇叶在眼前晃荡,就一把抓住。胡三就笑,说我就晓得你狗日的躲在这里!我说我睡着了!我依然没起来。你该一饱眼福了吧?胡三笑道。饱什么眼福?我装懵。胡三一屁股坐下来,说,我搞事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不好再说什么,心想我饱了眼福又怎样?你卵事都搞得,难道我还看不得吗?

  也许世界上的事情有搞得的看不得的,有看得的搞不得的,就像胡三搞杨七妹,便属于后一种。那天清水坪几个小伙子上了芦苇岛,就碰上胡三和杨七妹在搞卵事。我们这里最忌讳的就是看见蛇相晤,要是看见了不死也要脱层皮。可清水坪人运气痞,见没了面子就起轰了,在芦苇丛里把胡三撵了个四坪扑。最后杨七妹站出来说,我心甘情愿,你们少管闲事!清水坪人嗤天了,不知七妹啥时候跟这个王八乌龟蛋好上了?都感到不可思议,只好灰溜溜地回去。这事传言开来,清水坪人只得过河请倒媒。他们打听到我跟胡三是老庚,就请我娘做媒了。我娘认为这是桩好事,再说杨七妹长得也不难看,还是清水坪大户人家的闺女,况且你还搞了别人呢,人家做长辈的脸面还往哪里搁?我娘就是基于这个思想去的胡家。胡家几老自然没得说的,可是胡三不肯,他说那个烂婆娘,搞是搞得就是不能娶!我娘和胡家几老都嗤天了:这小子是不是脑壳有问题?哪知胡三不肯松口,他都还记着小时候的仇哩。我娘也只好回了清水坪人,说等等再说吧,那娃子倔呢,几头牛都拉他不转。杨家人就过河来了,要拿胡三过河去问罪,说要把伤风败俗的胡三与那闺女一并沉潭!我娘只好又来求胡家,哪知胡三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跑到八面山躲了起来。就这样子当了几天土匪。

  正好是五月,清水坪和里耶一年一度又要赛龙舟。清水坪人就以胡三作要挟,说他不认亲,就不是里耶的好种,就不能上龙舟。里耶方面急了,认为没有胡三这头号种子,这龙舟还有什么赛场?不是明摆着输嘛!可是里耶前街和后街,把每年龙船比赛的输赢看得比命都还重,这又如何是好?江仲文那时做副镇长,他是胡家女婿,是胡三的隔房姐夫,也晓得这婚事事小,这输赢事大,就亲自上八面山去找胡三。那胡子(土匪)江仲文很熟悉,跟他有一定交往,还是肯买他面子的,他说要见胡三,那胡子只要了点见面礼,就让他见了。那天胡三见姐夫一个人来,就说,姐夫,你也不要劝了,这事搞不成!江仲文立马木了脸,说,你到底还是不是里耶人?胡三说,我怎么不是?我砍了脑壳也是!头却蔫蔫的垂下去。江仲文说,那好,既然你承认你是里耶人,那我问你,里耶人的脸面你到底维不维护?当然要维护!胡三说。那好,这龙船赛你还赛不赛?江仲文又问。胡三说,又不是我不想赛,是清水坪人不让我赛!江仲文说,不让你赛你就不赛了?你看看你的卵熊样,还算条卵汉子不?还自称是里耶第一号水鹞子呢,你也配?!胡三的头就垂进了裤裆里。江仲文又说,只要能参加比赛,什么条件你都得答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胡三说,我真不想讨七妹做婆娘!他眼泪都涌了出来。江仲文点了点头,说比了赛再说,一个男人难道还能让一泡尿憋死?胡三就这样被姐夫连哄带骗地掳下了山。可是谁又会想到,这就搞出大事了呢。





  许妹就是端午节比赛那天疯掉的。许家也是里耶的大户人家,许妹从小就进了里耶女子学堂,是里耶街上有名的女神童,五岁识字,七岁能诗,十六岁就进了北平读书,攻读民国法律。这一年五月,许妹回了老家,正赶上里耶和清水坪一年一度的端午节龙舟赛。这一天,正是1947年的大端午,许妹跟家人一早就来到了柳坪,因为按传统习惯,竞赛在酉水河中柳坪这一带进行。四乡八镇看热闹的群众不下两万人众,沿着酉水两岸密密麻麻的站满,就像插笋子一样,插了一层又一层。许妹怀着一种少女的憧憬,拈了个中游的位子,既能望得见起点,又能望得见终点。那是柳坪中段的一处最理想的高台,是许家人早就选好了的。日上三杆的时候,开始举行隆重的龙船下水仪式,摆好香案,点蜡插香,献上猪头、雄鸡、鲜鱼、白酒、粑粑,由巫师高喊“敬龙王菩萨啦!”胡三等众位龙船好手就打着麦杆火把,围着船走火跑了三圈,然后进行参神。这时舞旗人口中便念念有词:高山大庙,低山小庙,七十二庙,庙庙神旗,请上龙船,得胜归来……众人便跟着舞旗人高喊三声“得胜归来”,龙船就下水了。这时候,河雾消散,在一阵阵的欢呼声中,水鹞子们便钻进水中,做起了各种赛前的准备动作。只因历年两边龙舟比赛都会打架,这次又加上胡三和七妹的事搅合在一起,怕再闹个不欢而散,因此双方都很慎重。江仲文还特地带了把枪,划了条小船沿途保护。

  一开始都还顺利,没有出事的迹象。正午一刻,随着一声炮响,鼓点敲起来,船桨舞起来,一时加油声在酉水两岸此起彼伏,就像麦穗一样随风倒伏,波浪一样随桨翻滚。意外的是,当龙船划到下码头的时候,两条龙舟渐渐靠拢,哪知胡三见了清水坪人,好似仇人相见,一时分外眼红。俗话说,一旗二鼓三艄公,胡三就是龙船的艄公。他多想举起船桨来朝清水坪人的头上砸去。可就在他一踌躇、一犹豫间,船桨失去了节拍,船尾车了个旋,打在了清水坪龙舟上,清水坪人早有防备,前头用力顺势一推,便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将里耶的龙船搞翻。这些水鸭子一下没入了水中。岸边,清水坪的一些群众就起哄了,有人捡起石头就朝里耶龙舟扔过去。胡三最先冒出水面,他一冒出来,脑壳就被石头击中,血汩汩地直往外冒。一时间,胡三哪里还顾得了脑壳开花,又一个迷子扎入水中,朝清水坪的龙舟摸去。胡三想把对方的龙舟也掀翻,可刚一靠近,船上的木桨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他又一个迷子扎下去,就朝里耶岸边泅过来。刚一冒出水面,就听见一声枪响。是河对岸清水坪人开的枪。事后才晓得,枪是杨官七开的,他见群众朝里耶龙舟扔石头,便鸣枪警告。可是枪一响,这就惹了大祸,坐在小船上的江仲文等人,以为是在打他们的船,都慌忙跳入水中。当时在柳坪观看龙舟的里耶群众,本来对清水坪人乱扔石头就极为不为,听到枪响后,有几人便朝河对岸开起枪来,两岸就接上了火。江仲文这时也得以上岸,他带了三十多人枪便再次赶到柳坪,朝对岸射击。在柳坪观看的群众顿时乱作一团。只因柳坪平坦无处躲藏,在密集的枪声中,里耶镇的居民张妹不幸中弹,正好倒在许妹身上。许妹被血花溅了一身一脸,一衣一裙,当时就吓懵了。而张妹被打死,倒下来又死死压住许妹,可怜许妹十六七岁年纪,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就被这血糊糊的景象吓傻了。好半天也没有人过来,都躲开了。当枪声熄灭之后,这才发现柳坪上还躺着两个人,大家跑来一看,才知道张妹已经被打死,被她压着的许妹这才惊醒过来。她一惊醒过来,便啊啊地大叫起来,随即又跑开了,一路大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许妹就这么大叫着跑向到里耶街上。许家人立即撵了过来,可是许妹依旧这么叫喊着,一见人就躲,一见枪就躲,口里总是喊着那一句:“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她就这样子被吓疯了。

  据我所知,那时最后悔的便是我老庚胡三了。他怕大家指责便开始闭门不出。自然他答应七妹的婚事也就此泡汤。如果仅仅是这样便罢了,偏偏这时候清水坪人又要来抓胡三。因为杨七妹也出事了,听说胡三不要她了,就在第二天夜里,在芦苇岛上自杀了。其实杨七妹开始是想跳水自尽的,那天夜里,她悄悄离开了家,来到鲁碧潭。这是湖南与四川立界碑的地方,土家话叫鲁碧泽碰,鲁,汉语即捞,碧,汉语即碑,泽碰,汉语即潭。鲁碧潭也即捞碑潭。过去酉阳土司与里耶土司为争边界立碑为界,后被酉阳土司扔于潭中又被里耶人捞起,从此才罢了干戈。杨七妹也想死于潭中,好让里耶和清水坪人从此罢了干戈。而且这也是过去附近各大家族将奸夫淫妇沉潭的地方。这潭很深,绿阴阴的,深不见底,据说是个擂钵潭。这时候,夜,鬼森森的,只有夜虫在鸣叫。七妹望了望天空,也是一片漆黑。月亮都到哪去了?上半夜都还有的呀!七妹绝望了,真就想死了。哦,月亮躲在水里了!七妹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她就走进了潭中,她耳朵就没了,眼睛也没了,头发也没了。可是走着走着,她就走不动了,就漂浮起来。因为杨七妹会水,会水的人又怎么淹得死自己呢?她呛了几口水后就湿漉漉地爬上了岸。我咋就死不了哇!杨七妹于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更是悲哀绝望。但她没了勇气再生活下去,心想自己名声没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她是想好要去死的,这就来到了芦苇岛。她想如果在那里碰上胡三,她要当面质问胡三:你一个大男人,为啥要出尔反尔?可是胡三根本不在那里,杨七妹绝望了,就用一块锋利的石头,划破了她手腕的动脉血管……就这样,她在冲破云层的月色中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死去。死后,杨七妹就葬在了那里。几天之后,胡三悄悄地来给杨七妹下跪,说都是我害的你啊!他不停地擂着自己的头,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深情地哭泣。

  那几天,胡三就像蒸汽一样消失了,我和胡家人找了几天才在芦苇岛上找到他。胡三跪在杨七妹坟前,不吃也不喝,他双目无神,一脸憔悴,几乎不像个人样。胡三在绝食。他想用绝食的方法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也不走。我们只好给他留下一些水和食物。可是胡三当着我们的面一口也不吃,说他不想害死杨七妹,他不晓得七妹是这样一个好女人,要是早晓得,他就娶她了!心想都是那该死的杨官七,是他的霸道才害死了杨七妹的!所以,现在他能为七妹做的就是祈祷和忏悔。而我想,如果不是杨家人再一次摧毁了胡三的意志,胡三又会对清水坪人怀有那么深的仇恨吗?有天杨家人给杨七妹来烧社,忽然看见胡三跪在他闺女坟头,更是怒火中烧,又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胡三遍体鳞伤,口吐血泡,这才罢休。我和胡家人将胡三抬回家后,他足足躺了半个月才得下床。





  在我眼里,我老庚胡三也算个好种,至少他有情有义。但因他在里耶出了名,提了几次亲都被人家婉言拒绝,遭拒绝的原因不言自明,就因为他是一个浪荡子。从此我老庚就变了,变得破罐子破摔。

  那年我从外地求学归来,才晓得胡三完全变了个人样,他经常出入妓院,有人说他是土匪,甚至比土匪都不如。那时正是湘西解放前夕,里耶的经济开始萧条,艳行也没有了往日那般热闹。但胡三却是个常客,影子时常落在艳行的楼梯间、被窝里。那次我去找胡三,其实是逢了父母之命,谁叫我们是拜把子老庚呢?说实话,对于妓院那时我自是不屑一顾,毕竟我将来所要做的将是教书行业,那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又怎么能大明其白的去光顾那些邋遢的地方?但为了我老庚,我居然去了。我去的理由是试图改造胡三那迷醉的灵魂。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如果我仅仅只是找胡三回去,要是不解决他的思想问题,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这里。这一辈子我差不多都在为这个目标奋斗。但我失败了。我想我没能改造好胡三的灵魂,或者说胡三的灵魂原本就不需要我去改造。那时我很矛盾,我走进里耶的艳行,就像走进了死胡同一样,因为我不知多少人为了一夜风流,最后换来的只是万古悔恨。因此在我看来,这里就跟鸦片馆一样,是生长在里耶的两大毒瘤。可这些毒瘤却因为里耶的滋润、喂养而越发地膨胀、兴旺,早成为边区的一道美丽风景,参观者络绎不绝。那天我走进去,走进了胡三时常出入的胡同艳行,也闻到了脂粉的芳香和迷人的沉醉。我的到来,似乎让那些老鸨一时大开眼界,因为我的装束跟别人的不一样,就是那些党务要员出入此地也要换装,只有我不改装束,依旧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玉楼春。胡三要好的妓女春娘就在这里。老鸨说,这位官人,稀客哩!我说,我找春娘!老鸨犹豫了,因为春娘那刻正在跟胡三厮混,她不好交差。我说你是嫌我没带银子是么?老鸨笑说,能不能给大官人再换一个姑娘?秋娘更是一朵花呢。我说我只要春娘,其他什么秋娘夏娘冬娘的一概不要!身边的几个红娘就朝地上一呸,倒乐得我更是好笑不已。因为我想惹火她们,再引出胡三。这不,胡三听说有人胆敢放肆指名到姓要他的宝贝春娘,就跳将出来,说哪个狗日的欠揍,想讨债上门找死?我说是我,你敢怎样?我故意捅他老虎屁股,吓得老鸨以为又要大闹一场,连忙过来给我说好话。说两位爷呢,按个先来后到,今个儿他来,明个儿你来,好么我的大老爷们!胡三扑哧一声笑了,他先露馅。这就急急忙忙跑下楼来,一把拥住了我说,我的好老庚哟,你咋就回来了呢?我都想死你了!我说我不也想死了老庚嘛,这才回来!胡三说,卵话,你真是想死我了才回来?我摇了摇头,说外面不太平了,只好回来!胡三就拉我上楼,我却抽不动脚步了。胡三就对春娘说,你个春奴子,还不快下来,别人可是冲着你来的,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春娘就嗲声嗲气挪下楼来,哎哟一声,说这不就是胡三经常念叨的老庚吗?怎么也想起上窑子来了?胡三还吹嘘说,他老庚是个正人君子,绝对的柳下惠,坐怀不乱,老娘今天倒要看看,他是怎样的坐怀不乱?!

  这一激将,让我反倒鼓足了勇气,跟随胡三噔噔蹬上了楼去。现在想起来,我还能感觉到春娘是我这一生所见识的、最让男人消魂的女人,也许老爷们之所以进妓院,就因为那里的女人可以让你整个儿地、囫囵儿地、彻底地放松精神,舒展筋骨吧。试想人这一生还能图个啥呢?不就图个自在逍遥快活吗?胡三自是这么想的,他就把个艳行当成了自己的家。因为春娘秋娘这些纺织娘娘们,个个都能把你的人生编织成另一副图案,另一幅色彩,不仅有颜色有生气,还有朝气和激情:当你枕着她揣着她的时候,便能听见了万籁之音、琴瑟之鸣。那不就是春娘秋娘们嘴里蜜一样、扯得起丝的话语儿么?只要你有银圆,只要你肯图快活,你就能得到你所需要的东西。虽然我不晓得春娘是怎么勾住胡三魂的,但我晓得即便我是胡三,那刻我也会被她完全地俘虏与迷醉。春娘说,来呀,我的好老庚,你走了这一路,一定走累了,让嫂子给你松松筋骨吧!又说我看得出来,你走这一路,虽然只是咫尺之遥,但在你心里,一定是走了很久很久的!我说得对吧老庚?我看得出来,你真真是个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老庚还时常念叨你呢,说他这辈子羡慕死你了!还说,老庚你晓得么,你老庚内心里孤独着呢!我春娘也没别的啥本事,就只会说几句宽心的话儿,让他消消气,让他顺顺气,让她解解气,他要想怎么哭,我就紧紧搂着他,让他怎么地哭,他要想怎么闹,我就顺着腔儿,让他怎么地闹。你老庚说,他这辈子有你这个好老庚,也算有个了好兄弟,说人活在这世上,老婆如衣裳、兄弟如手足。他最羡慕还是你读的书多,明的事多,懂的理多,可他就是没有你命好。他说不都是娘养的,怎么屙出来就不一样了?况且还同年同月同日生,命咋就这么天壤之别呢?我倒说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你要不是个情种,你要不在杨七妹坟上守上个七天七夜,我春娘难道又会看得上你、对你好么?……

  这就是我所见识的春娘,一席话语,真真让我听了感动得也想落泪!我原以为窑子里面的女人,原本都是些婊子,都是些无情无义之人,心都如油灯熬枯了,没有了心肝儿,哪晓得这枯干的人生里,也还有一丁点星火,就看谁去点燃了。那一天,我险些失态,不是因为老庚羡慕我,而是我羡慕我老庚,虽说他把他的人生定格在这妓院里,他可是得到了真情的,毕竟他敢爱也敢恨。可我读了一肚子诗书,却文弱得几无缚鸡之力,又哪里比得上我老庚?我自愧不如!是的,还有春娘,看似她一红尘女子,见的世面却比我还要多,因为她晓得人心是怎样的险恶,更晓得人心是怎么的卑劣!就是我一步踏进艳行,她便晓得我的心儿走了几个世纪,虽然只是一步之遥,却不是脚下能丈量的距离,而是心路历程!春娘是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的,试想这样的红尘女子,难道单单就只晓得逢场作戏么?商女不知亡国恨,我看未必!她们自有她们的真情所在!只是当时我想不通,我觉得我的人生信仰和处世哲学,全都发生了错位和位移。我无法解释得清楚,我感到迷离而茫然,我就只好借酒去消愁。我喝呀喝呀,胡三也喝,春娘也喝,我们都似相见恨晚,都喝得酩酊大醉,都喝得牵肠挂肚,喝得一生一世似乎也忘不了这份寂寞和孤独。但之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地方了,因为我怕再见到春娘,更怕见到春娘一样的红尘女子。虽然她们表面上强作欢笑,其实内心里又是几多的痛苦哇!也许她们早就麻木早了,习以为常了,再也没有什么痛苦和烦恼可言。可是没了痛苦没了烦恼的人生,难道还算是人生吗?

  当然,春娘与我老庚的故事,就跟所有酉水河两岸所发生的故事一样,都是一出爱恨交织的悲剧故事。解放以后,妓院被取缔、被解除,春娘秋娘们跟庙里所有的和尚尼姑一样,也都要还俗,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他们从哪里来,就要回哪里去。当然女人一旦嫁了人,就会像浮萍一样随水飘走。春娘飘走的时候正是五月里的一个黄昏,我去送她,是受了胡三的委托。那时候胡三病倒了,他是因为春娘而病倒的。其实春娘也不是不能留下来,她却有不肯留下来的理由。春娘说,胡三是个好男人,可惜他生错了地方!我不明白春娘的意思,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想从她依恋的目光里知道答案。春娘说,要是胡三不生在里耶,不是里耶人,我这辈子就跟定他了。我晓得春娘因在里耶做过妓女,她有很多里耶的老熟客,这些人数也数不过来,可她不想让胡三今后的人生都罩在这个阴影里,活在这些口水里,所以她便选择了离开。我就说,这还不好办么,你带胡三走啊?我晓得胡三也求过他父母的,想要收留春娘,可最终只得到了他父母一句话:“除非老子死了,她才踏得进这个家门!”所以胡三病倒了,他本不想让春娘走哇!而我原以为这个主意不错,哪知春娘哀叹一声说,你老庚是因为舍不下你啊!

  我哑然。难道我也是摆在他们中间的拦路虎吗?那一刻,望着春娘的背影,我眼眶渐渐湿润起来,似乎有一团火球在眼里熊熊燃烧,夕阳就像一柄柄闪光的利剑直刺我的眼帘,让我痛悔不已。我悔恨的泪水于是汹涌而出,顿时汇成滚滚的酉水,伴随春娘一路暗然前行。那个时候,我不晓得再说什么好了。而春娘上了船,她要沿着酉水远去,她的家就在酉水下游某个地方,可那里还是她的家吗?





  我记不得了,我是什么时候改口叫胡三老庚的。好像是在春娘离去之后,我就开始这么叫了。也许那时候,我开始重新认识胡三了。因为那些年里,我老庚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在水里还算条汉子外,一上岸就变得猥猥琐琐、窝窝囊囊的。我也搞不清楚,他的魂魄是不是让春娘给带走了?以后我一直都没春娘的消息,也没见胡三提及过她,也许春娘已经埋葬在了他的心灵深处。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胡三就只有胡三一个人,茕茕孑立,如影随形,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整日里不是抽烟发神经,就是喝得像个酒鬼,几乎没有一刻不是糊涂的。

  不承想几年之后,胡三又搞出了一则爆炸性新闻。他把许妹睡了。许妹那时疯疯癫癫的,原本一个好闺女,就这样被吓疯了,现在又被人糟蹋了,这又是怎样的命运?即便是胡三与许妹成家以后,我一直都没有搞清楚,他是怎么把许妹哄骗到手的?除非胡三也是个疯子!因为在我看来,只有疯子和疯子才会有共同语言。而我问了胡三几十年,也没得到一个确切答案。我想许妹也许并没有完全疯,在她清醒时可能与胡三相遇了,这便有了男女之欢。在当时,人们也许并不好奇胡三跟许妹鬼搞的过程,只在乎结果,就是胡三强奸了一个疯女人!这还了得!老庚就被抓起来。可无论别人怎么审问,胡三就是不开口,他嘴巴像是封了蜡,怎么也撬不开。没办法,我们一家只好去替他求情,说胡三也是个疯子,因为疯子杀人是不犯法的,难道强奸人就犯法了吗?我们瞿家那时在里耶镇说话还算有分量,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瞿家的面子上,似乎也说得过去:如果胡三也是个疯子的话,那疯子跟疯子搞好事,明白人还去多管什么闲事呢?许家人却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胡三,他们说能不能这样,让这两个疯子成亲?这不是两全其美吗?这样一来,两个窝落害都可以打发了,让两家人不就少操了一份心?胡家更是求之不得的,也便点头同意。

  胡三跟许妹成了一家人后,我也放了一百个心。可我心里这一块石头刚落下,又一块石头压在了我心上:他们圆房了好几年,许妹的肚子都还没反应,一直鼓不起来。有一次,我问胡三:老庚哎,你鸡巴是怎么搞的,许妹的肚子都还没鼓呢,你要加把劲哩。胡三说,老庚呢,你莫讲了,讲了气死卵人!我说,你就讲嘛,有什么话你对老庚还不能讲吗?胡三抽了口烟说,是不是我不行了?我说你咋不行了?你是个水鹞子,可以在龙舟上称雄。胡三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哎,我说不出口。那之前,我还从未见胡三说话这么结巴过,就耐心地问他: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尽管说!胡三苦笑:我怕是染过色病,子弹都成了水子!我想也有这种可能,因为胡三进窑子那几年,莫必就没染过色病?一旦染了色病,他这么些年没治,说不定精子早就成了水子。于是我说,这可不是儿戏,你得去看看医生。胡三就像没听见似的,一点儿反映没有。我说,走唦,还呆着搞啥子卵嘛!胡三说,老庚呃,你能陪我去么?丑呢。我说,有啥子好丑的,你是去看病,难道医生没见过那东西?谁还稀罕你那家伙?胡三还是不动,说万一他们紧问,我咋好回答呢!我说你进艳行的事,里耶街上哪个又不晓得?我取笑他。当然有很多娃儿不晓得嘛!他狡辩说,你不晓得,来的是个女医生,她年纪轻轻的,这样子好吗?我知道,他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重吃二遍苦,怕别人说他耍流氓、老不正经。我就说,不是还有个男医生吗?他说,这几天那男医生没在家!那时我才晓得,我老庚胡三也有害怕的地方。我想万一那女医生又说胡三耍流氓,他不是又要背黑锅了吗?就说,那你再等几天,等那个男医生回来了再说!胡三点点头,说到时候,你可得陪着我去。

  我拿胡三没办法,几天后就陪他去了镇医院。医生让他脱裤子,胡三却没脱裤子,而是先去关了门。医生就劈头盖脑臭骂了他一顿。医生说,关啥子门嘛,屋里黑咕隆冬的,像个苕洞,看得见啥嘛。医生又把门打开,胡三就不敢脱裤子。医生说,你以为就你长了个家伙,别人就没长是不是?脱!医生真是医生,一吓就把我老庚吓傻了,他就利索地脱了。医生用手轻轻敲了敲他鸡巴,说,你是怎么搞的,不会搞事?你包皮过长,得割了!胡三就阴了脸说,我、我又没犯法,你敢割?他吓唬人家呢。唉,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医生就横了他一眼:你咋连句话也听不懂呢?医生是治病救人的,又不是判刑的,你怕啥子嘛!胡三只好向我求救,便不停地拿眼睛瞅我。我笑说,你就听医生的吧,准没错。胡三就哭丧着脸说,能不能不割?医生说,不割你上医院来做什么?说完,就准备手术器械去了。胡三就对我说,我去解个手!他提着裤子出去了。一会儿医生回来,问人呢?我说他上茅厕了。医生就和我等,等了一会儿没见他来,医生就让我去催。我去了茅厕,哪里还有他狗日的影子?他跑了!我懊恼地回来对医生说,医生就火了,说那好,这药钱你得替他付!我说,他又没做手术,怎么也要付钱?医生说,这药不用就不能再用,你想让我为他倒贴钱?我晓得,我说不过医生,只好替老庚付了那冤枉钱。然而我赌气回家,就找老庚算账去了。

  不承想,老庚回家之后把菜刀磨了,在火上烤了,居然自己给自己做了手术。我去敲门的时候,许妹在家,她说胡三睡下了,就拿着那把菜刀过来,吓了我一跳!我说,嫂子,你这是在干吗?我是你老庚呢!许妹说,你老庚说,他自己给他自己做了手术!我这才松口气,许妹不是拿刀来砍我。我便快步走进屋,问躺在床上的胡三怎样了?胡三说有点痛!我捞起铺盖就要看他那东西。他说,有啥子好看的,不就划了一个口口么?我说,你不怕感染了?我硬是要看,他就只好让我看了。哎,你讲这卵人,他用了一块白布把龟头包了,血浸了出来,整个地染红了。你这样不行,你得搞点消炎药!我说。我没得钱搞!他说。我哀叹一声,说你晓得不,你刚才跑了,医生把我扣下,要我付了钱呢。胡三眼珠子就直直地盯住我,不相信似的。我说,医生说了,他把药和手术刀都准备好了,就要给你做手术了,你可倒好,一背过影子就溜了,害得我倒贴了一坨冤枉钱!他就不吭声了。我说,起来,还是搞点消炎药好,免得出问题!胡三说,出点血,淋点尿,摸点火坑灰就是了。我晓得,过去我们小孩子家家都是这么对付流血的,可那是小伤口,不大碍事!我就要拉他起来,他死活不肯。我来气了,说,你感染了,可别怪我!就走了。

  果不其然,三天后老庚受不了了,他包皮发炎了,家伙肿成了拳头大。幸好他用白布包裹时,没有太紧,还用了很多火坑灰,还有自由膨胀的余地。但是一肿胀开来,他就受不了了。许妹叫我的时候,说胡三在床上痛得打滚呢,我还幸灾乐祸。心想他不听话,就让他尝尝苦头,看他今后还敢不敢胡搞!就把他背到了医院。那男医生不在家,开会去了,只有女医生在。我放下他,女医生问我,他哪里不舒服?我开不了口。女医生来气了,说,你哑巴啦?我说,你让他自己说!胡三装死,女医生就只好先问我,她见我见死不救,又说,你啥子德行?没见他快死了吗?我说,他是装死!女医生的眼睛就绿了,说你们开啥子卵玩笑?我连忙说,不不,我不好开口,真的不好开口。女医生说,你把他翻过来。我就把他翻过来。可是胡三看见女医生的眼睛,似乎比男医生的眼睛更毒,他更害怕了。说!你哪儿不舒服?女医生拉了他一把。胡三说,我也不好说!女医生可能明白了,就命令道,脱裤子!胡三嗤天了,他脱不是不脱也不是,又呆呆地望着我。女医生说,你再不脱,我就走了!她拿出了杀手锏,胡三只好哭丧着脸,把裤带子解开。那家伙露了出来,迎面扑来一股恶臭!我急忙掩了鼻子,那臭味还直往鼻孔里钻。那女医生说,你这是在哪手术的?她不敢相信。我说是他自己手术的,他把自己的包皮割了!还说他是老鼠子日猫屄,自个儿胆子大。女医生摇了摇头,说,得住院!然后倒了一盆热水,对我说,你替他先洗洗,我再来上药。娘稀屄的!这倒成了老子的栽子了?我有娘骂不出口,勒生生吃了哑巴亏。我就歪着头,用一块纱布沾上热水,使劲往他家伙上涂,涂。那一刻,我恨不得一爪就将缠在他家伙上的东西扯下来,让他痛个喊天叫地、喊爹叫娘!可我不忍下手。泡了好一会儿,才算把那结茄的白布慢慢解下来。我说,你个苕卵,你这是叫花子讨米自捋的。胡三也不辩白,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一会儿女医生过来了,这次她自己来,手上戴了一双胶手套,嘴上戴了一个白口罩,只露出两只小眼睛,眼珠子盯着胡三那家伙,一眨也不眨的。我佩服啊!医生就是医生,她什么没见过?要是七妹当年是医生,也许见了胡三这家伙就不会哭闹了。这时候哭闹的却是胡三,女医生只好让我压住他的手,然后把一根棉签插进一个小瓶子里,把那沾湿了药水的小棉签,又一一涂在胡三的龟头上。胡三就叫起来:你要痛死我呀!我笑了,说你现在晓得痛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可是胡三想跑,被我按住,他一时爬不起来。当然,如果他真是想跑,几个人也按他不住,他只是做了个痛苦状,想让女医生手下留情罢了。女医生却什么也不管,她照样涂着酒精,照样洗着包皮,冷不丁,一刀就把那发紫发红的包皮割了下来,就像理发师在给一个人剃光头,手法极其到位,三下五去二,问题就干净利索地解决了。然后上了些粉粉药,用纱布包好。我看见胡三一直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子从他额头上滚下来。我笑了,胡三却说,你笑个卵呀笑,都痛死老子了!我说,你就是想挨痛,你要是不挨痛,你就不长记性!





  胡三做了手术,一时间并没见效,许妹的肚子依旧没能鼓起来。胡三就怀疑自己或是许妹有问题了。我便建议他们找中药吃吃看。哪知吃了一段中药也没见效,胡三就泄气了。我叫他再去看看医生,他死活也不肯去,说自己就这卵命,怕是要断香火了。

  其实真正怕断胡家香火的不是胡三,是他父母。事实上他爹也不争气,解放前是个鸦片鬼,经常出入烟馆艳行。而迫使他爹变卖家产的却是胡三。那时候胡三进窑子没得名堂,他爹才觉得胡家要断香火了,因为胡家就只胡三这么一根独苗苗。哪知胡三屡教不改,他爹心想与其让儿子败家,倒不如自己逍遥快活几天,这就变卖了家产,变成了个十足的大烟鬼。解放后,他爹获得了新生,又才考虑到胡家的香火。他爹娘便来找我,让我替胡三想想办法。我们是老庚,我只好去问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怀疑许妹有问题。但许妹是疯子,是无法为她做检查的。最后我们只好去求助神灵。

  相传,每年农历四月初八是神婆婆雍的诞辰,我们就先择了这一天。那时候可不准信神信鬼,我们就只好悄悄去求。首先是准备香纸、蜡烛。这些东西自然都不敢在附近买,是以走亲戚的名义去四川的几个乡场悄悄买的。前几项任务都是胡三父母自己准备,我与胡三要做的就是带着许妹去敬雍婆婆神。传说雍婆婆显灵的地方有三处:婆婆庙、婆婆洞和公婆水井。本来婆婆庙就在里耶镇里,那时不许敬神了,庙早改成了仓库,仓库是经济重地,一般人进不去,更别屑说去烧香拜佛。但乡里都传言,说雍婆婆回了老家婆婆洞里,时常在那显灵。我们就打算先一夜赶到婆婆洞,然后再去公婆水井。

  那天我们是天黑时动身的,事先并没有告诉许妹,怕许妹神不隆冬的把话敞出去。如果那样,后果就将不堪设想,——那可是要挨批挨斗的。可是走到半路上,许妹不肯走了,问我们摸黑要到哪去?我们说去八面山。许妹就问我们去八面山干什么?我们说去看热闹。许妹又问看啥子热闹?我们说去了你不就晓得了?许妹很不满意我们这样回答,就嘀咕道:有鬼看场!就不肯走了。我和胡三急坏了,毕竟话是不能挑明说的,但又要劝她走,我们很费了一番脑筋。幸好没有大月亮,前面还有火把电筒,我就说,嫂子,你看唦,前面那些灯笼火把都是去看热闹的哩。渐渐地,路上的灯笼火把就多起来,亮起来,许妹相信了。绕过一道弯,这就望见了更多的火把,零零星星的,连成了一条线,或是之字拐。但每个火把都有一定的间距,决不靠拢。这是因为大家都怕在路上打照面,怕不怀好意的人背后嚼舌根。不过大家最后还是要打照面的,就是来到婆婆洞上香烧纸之时。那会儿大家都装着互不相见,互不认识,就算互相认识也互不答话,待烧了香纸、磕了头、许了愿后,一个个就迅速地离开。可是我们不行,许妹那几天又有点发病,我们又是哄她上山,多少有点骗她的意思。所以许妹见人就问:你们也来看热闹啊?依旧没有人回答她,都像幽灵一样消失了。许妹很纳闷,便自言自语起来:看热闹,看个鬼热闹!之后,一见人她就想拉住人家,别人就跑不了啦,可是许妹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半夜拉人,还不把人吓得半死?这一拉就吓坏了好多人,他们一路扑趴翻天,还弄丢了好多火把,好多人就只好摸黑回家。许妹就为我们埋下了一条祸根。这自然是后话。

  当我们来到婆婆洞时,这里已经来过很多人。洞中天生的石桌、石凳、石床、石仓、石厅、石拜台都摆放了很多东西。有求财的求子的,目的不同求法就不一样。我和胡三来到雍婆婆石像前时,把祭品摆上,把香纸点上,蜡烛点上,就来叫许妹。哪知许妹见了石桌的祭品就拿着吃。我和胡三一下都吓白了脸,急忙跪下求神仙婆婆原谅,说她是个疯子,不晓得事情,请神仙莫要怪罪!要怪就怪明白人!许妹似乎也记得雍婆婆,她吃了东西也跪下了。我就问:你刚才吃什么了?许妹说,吃的是送子果!我想,童言无忌,疯子的话也应该无忌吧。我和胡三简直高兴坏了,因为雍婆婆神是爱神,她听了一定会高兴。可就在我们得意忘形时,许妹又说胡话了。她说,神仙婆婆,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几时有空我带你去里耶街上玩耍!我便使劲给许妹招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胡话,可她照样在说:神仙婆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你住得下来呀?你让我也住一间好不好,我好给你老搭伴,给你老梳头,给你老倒洗脚水,给你老洗澡,还给你老暖被窝;要是你老衣服有虱子,我就给你老捉虱子!要是你老耳朵有耳屎,我就给你老掏耳屎!要是你老补衣服,我就给你老穿针线!要是你老背杆痒,我就给你老捞痒痒!要是你老想唱歌,我就给你老摘木叶!要是你老要星星,我就给你老搭梯梯!……我和胡三都惊呆了,想不到许妹竟说了这么些正常人都说不好的话,难道真是有神仙显灵、神灵附体了?

  折腾了大半夜,我和胡三才把许妹从洞里劝出来。这时山腰间的火把就像移动的篝火,一点一点的分散开,又一点一点的熄灭了。许妹看了高兴,说这热闹好看,她还要看。我们就朝公婆洞方向走去。那洞在龙洞湾,我们小时候去过。这一路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与胡三结拜的情景。几十年过去,就像昨天才刚发生一样,让人记忆犹新。可是,说白了,公婆水井就是叫人搞丑事的地方,意思就是雍婆婆向后人模拟传授两性性交的场所。小时候,我自然不知,那时我是想让胡三和许妹重新领悟一下播种的道理。虽然人生而知之,但在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性在男女间还是朦胧的、神秘的。恰恰公婆水井正是这样一个启蒙场所。当然不仅如此,传说喝了公婆水井里的泉水,不受孕的就能受孕,想生儿子的就能生儿子,想生女儿的就能生女儿,最终取决于喝哪个容器里的水,因为阴生阴、阳生阳。而我们赶到那里时,天快亮了,露水开始下了。已经有人从这里陆陆续续离开。虽然我们走渴了,却不让许妹喝路边的岩泉水,许妹一住脚我和胡三就去拉,许妹就吼开了,说你们两个背时鬼脑壳,水也不让我喝,是想要渴死我呀?我赶紧讨好说,不是不让你喝,是这里的水喝不得,喝了要拉稀!许妹说,哪个屙痢巴子的不拉稀?就硬要喝。我灵机一动,忙喊:蛇!蛇!蛇!我晓得,许妹最怕的就是老鼠和蛇,这一吓果真凑效,许妹就急忙抱住了胡三,娘呀娘呀的叫起来。我就叫胡三拉着许妹快走,说蛇我来打!我故意做作一番。许妹这才乖了。那个时候,洞口的庙已经没有了,被土匪一把火烧了,就只剩下了庙基。我们进洞之时,天已经麻麻亮了,但里面很黑,漆黑一片。我们只好拿着火把进去。洞里很静,流泉的声响清晰可见,清脆悦耳,如听仙乐。许妹真是口渴极了,她见了水又要喝,我和胡三就不再劝了,架起她就小跑着来到了公婆水井。从阳器流出来的水大约有一人高,许妹把嘴伸过去,咕噜咕噜喝了一气。许妹真是走累了,喝了口就一手撑在石钟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胡三怕她呛着,就不停地拍她后背。许妹骂:你们两个背时鬼脑壳,一路上连口水也不让我喝,现在又让我喝这么多,呛死了我你们得赔命!我说,这里的水好喝,你可以多喝!等会儿我们还要赶路,路上又喝不得!许妹怕死了,又用手捧,一口口、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气。我想许妹应该怀孕了。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许妹就怀上了,开始呕吐。三个月后,她肚子就渐渐大起来。十个月后,就生下了儿子胡兴。生儿子那天,胡三把我叫去,他见儿子能够平安落地,就当我面哭开了,就像个小孩似的。然后,就让我给他儿子取名字,我想胡家因吃大烟而败家,就想让这小子复兴胡家家业,于是取名胡兴。就这样,胡家又延续上了香火。





  文革中我被打成臭老九,除了那次进过艳行之外,还有另外两条罪状:一是我与当过土匪的胡三是老庚,立场不坚定;二是我还搞过封建迷信,相信鬼神。其实这后一条罪状,说的就是那年四月初八我上了八面山,敬了雍婆婆神。更可笑的是,还说我教胡三和许妹在公婆洞里搞鬼事,伤风败俗,不然胡兴这小子又咋会从他娘肚子里钻出来?我百口莫辩,我晓得,这是无产阶级专政,要扫除一切牛鬼蛇神,扫除一切人间害人虫!而我相信鬼神就等于和毛主席作对,我也该被无情地专政。我就被剃了阴阳头,还戴上了高帽子,在里耶和清水坪等地游街。那些日子,要不是许妹和胡三照顾,我几乎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除了游街之外,其实我还有两大任务:一是扫街,二是拾粪。那是我每天必备的功课。扫街的时候,许妹也拿着扫把来扫,还边扫边骂:一扫牛鬼蛇神,二扫地富反坏,三扫教杆子臭老九,四扫特务走资派!扫!扫!扫!扫除人间一切窝落害!许妹就这样和着节拍一路扫下去。只因许妹是疯子,都把她的举动看成是反常,没人去跟她计较,再说她念的歌螺句是革命的,又不是反革命的,哪个又好去找她麻烦呢?所以多半的时候,我承包的那段街道,都会有两个人在扫,一东一西,一前一后,从两头开始,在中间碰头。那个时候,许妹也会骂我,说我跟她抢地盘,见了不怀好意的人时,还拖扫把撵我。甚至有时候,也不单单只做做样子,还把扫拢的垃圾往我身上浇。那样子,正常人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所以许妹的举动便能瞒过一些人。但许妹一旦发病了,她就不会来帮我了,那一天的任务就够我去忙碌,往往天黑了好一阵才能收工。

  最苦的就是我老庚了,他要天天起早床,悄悄帮我拾粪、挑担。里耶街上的拾粪队伍很庞大,有几十个人,可想而知,哪有那么多粪可拾呢,有时就要去乡里找,跑一两里地,四五里地,甚至更远的地方。那时候野狗多,狗屎自然不少。但稍微起来迟一点,就会提空箩箩。一旦没完成任务,就会挨整。那时整人的方法可多了,最富刺激的就是绑在婆婆庙里让你嗅狗屎,吃猪屎。有一次我拉肚子,起来晚了,就没去拾粪,夜里就被绑在破庙里。婆婆庙那时不再存放东西,改做了猪圈。狗屎我闻惯了,但鼻子边堆一堆臭狗屎,那味道却不好闻,我闻吐了。我上吐下泻,眼睛都饿起了盯盯花,最后还晕死过去。那天是我老庚为我拾的粪,天黑了发现粪还留在家里,觉得不对劲,他就来找我了,这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胡三把我松绑了,又背回家。他叫来了医生,给我灌了药,我才苏醒过来。可是胡三却遭罪了,他也被绑到婆婆庙里,去嗅狗屎吃猪屎。这事最后让许妹知道了,许妹就带着胡兴来到婆婆庙,把个里耶人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骂了个高。最后许妹还把堆在那里的猪屎、狗屎,一撮箕、一撮箕全都浇到街上,骂了好几天几夜。那时候,掌权的有许家人,里耶人就没敢拿许妹咋样。可为了我,胡三却遭了一次大罪。现在想起来,我还深感愧疚。

  如果不是那年搞龙舟比赛,胡三也许还要吃屎吃粪。但是到了五月,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又要开始了,里耶自然少不得胡三。里耶街上那时还没有谁可以替代胡三的。胡三就去河上练划龙船。拾粪的任务自然而然又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想只要里耶能够赢清水坪,我就是起早摊黑也值得。然而端午节赛龙舟那天,里耶的头头传下话来,改造分子一个也不许离岗,照样干吗就干吗。其实他是怕我们这些人带来晦气,不让我们去凑热闹。当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我身子凉了半截,因为我怕胡三又像四七年那样分心走神,老调重弹,致使龙船失去节拍;所以我扫街的时候,是扫扫停停,老是朝河边观望,对着那高高的房子和厚厚的围墙,我真是望眼欲穿。那时候整条河流都在我脑海中,整条龙船都在我眼前,甚至胡三一桨一橹我都能感同身受。即便如此,我还是梦想着下河跟大家一起去看热闹。我十分沮丧。我这就看见了许妹,看见许妹带着胡兴朝我走来。事实上,自从那年许妹受到刺激以后,她就不去看龙舟赛了。许妹抢了我的扫把,说,老庚,你咋还不去看赛龙舟?我说,我不想看!许妹说,你莫讲鬼话,我晓得,你最爱看的热闹就是赛龙舟!我苦笑,心想别人不让我看我又咋敢去看?我可是臭老九。这时候,雾完全消散,阳光照下地来,我想比赛应该开始了。可就在这时,里耶的头头却派民兵来了,那些民兵跑得满头大汗,一个个大喘粗气,一爪抢了我的扫把说,你快走,快跟我们走!我说,我在扫地呢,往哪走?——你不去胡三就不比赛!民兵们几乎在哀求,说胡三说了,他看不见你就没得一点卵劲!我就晓得,胡三是在下他们蹩着子棋。我也卖起了关子,说你骗我,我一去,你们又好把我抓起来?民兵急了,就哀求道:我给你喊老子还不行吗?我们挨骂事小,里耶的面子事大啊!

  这事我想许妹应该晓得,所以许妹就来催我了。但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这样太便宜他们了,因为我都几十岁的人了,教书育人咋就成了臭老九?我不服,因为安在我头上的帽子和罪状,都是莫须有,我当然不能便宜了他们。所以无论他们怎么哀求,我也无动于衷,他们又要夺我的竹扫把。就在这时,又赶来了好几个民兵,也是一头老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说,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就要判我们里耶去权了!这下可点到了我死穴,我可不想成为里耶的罪人,让里耶没了面子!我只好跟着他们架起豺狗探子就跑。胡三见了我,这才笑了,于是鼓声、桨声、吆喝声,一时间充满了整个酉水两岸。最后,两只龙舟几乎同时冲了线。但最终还是判里耶以一桨之先胜出。





  胡兴是我教的最聪明的学生,但是考大学的前半年,他突然不想读书了。

  胡兴不想读书是因为他谈恋爱了,也可以说,因为谈恋爱胡兴与他爹闹翻了。如果胡兴谈恋爱的对象不是河对岸清水坪人,也许他父子俩还有缓和的余地,但就因为他谈的对象是清水坪人,而且还是老杨家的闺女,我老庚就横竖不肯答应。最终我老庚气吐了血。

  现在回想起来,胡兴的态度虽然有点过激,但也并非没有道理。胡兴的理由是,里耶和清水坪本来都是一个地方,过去清水坪是里耶前街,里耶是后街,也就是说,都叫里耶,只不过隔了一条河罢了。而一年一度的龙舟赛,也可以说是一个镇子两条街的比赛,又何必把个输赢看得那么重呢?更可气的是,两边因为赛龙舟而结下了仇怨,一辈又一辈,这本来就有违龙舟竞赛精神。真是不晓得胡兴这小子哪根筋出了问题,几头水牛都拉他不转。但我还是从他身上看出了他与我老庚的不同,他不仅承传了胡三的衣钵,也遗传了许妹的因子。所以他不纯粹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许妹那时得以起死回生,几乎不能再帮老庚任何忙,家里穷得可谓叮当响,既要钱买药,又要钱读书,胡兴全都看在眼里,苦在心里,所以他就想自食其力,去为家庭分担一点负担。遗憾的是,我老庚却不这样想,他把胡兴看成是光宗耀祖、复兴家业的最后一线希望,就是累死累活他也要盘出一个大学生。因父子俩各怀心思,也就尿不到一个壶里,最后胡兴便采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与他父亲对抗。因为在他眼里,冤家宜解不易结,里耶和清水坪的疙瘩早就该解开。如此说来,他找清水坪杨家闺女搞对象,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在胡兴来看,自然很有道理,但在胡三来看,就他娘的太过离谱。毕竟我老庚这辈子的创伤,就是从清水坪人那里开始的,也就是说,是从杨家人那里开始的,你讲这口恶气,他一时又怎么咽得下呢?

  他父子之间发生战争,也就在所难免。

  老庚找到我那天,正好是大端午比赛的后一天。他看见胡三将杨幺妹带进了家门。杨幺妹也是我学生,那时她与胡兴谈恋爱我着实不晓得,我老庚对我诉苦时我还说,你莫讲卵话!胡兴我可是看着长大的!胡三说,老庚啊,我咋说你好呢,胡兴那狗杂种就是你惯坏的。这倒成了我的栽子了?我说,你一卵日出来的,难道还是我的错?老庚就哭道,你还笑,你是不晓得呢,他书也不想读了!我这才认真起来,我晓得,胡兴跟他老子一样,倔脾气,犟得像头牛!弄不好,他两爷(ya)子就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我于是赶回学校,可哪里还能见到胡兴的影子?那小子不在学校了,杨幺妹也不见了。我才感到事情远非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只好对他班主任讲了,这事惊动了学校,学校便出动老师和学生去找,找了一天一夜,哪个旮旯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难道他们私奔了?事实上,他们并没私奔,是我们判断错了,因为他俩从婆婆洞、公婆水井转了一圈回来后,就去了芦苇岛,最后是一个渔民发现了他们。

  我和老庚事后才想到,如果他们不跑远的话,那么最好的去处就只有几个地方。在芦苇岛的时候,他们也像胡三当年与七妹一样在搞好事。如果他们只是在岛上玩玩,耍耍,渔民也不会惊动他们。渔民在那里晒网时,一冷眼就望见了两团白肉,还以为是两只白鹤晒翅在打架。我和老庚赶到时,胡兴也正抱着杨幺妹在亲嘴嘴。我老庚一见,就要扑上去,想与儿子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我只好拦在他父子中间,左挡右阻,做起了和事佬。我说,你两爷子都听我说,胡兴读书的事情我们得从长计议,目前应当解决的问题就是杨、胡两家结亲的事。我老庚就跪下了,哀求道:胡兴啊,老子给你下跪,你得想长远一点啊,你可是我胡家最后的希望啊。我急忙拉起了他说,你个没骨头的老东西,你咋行起倒孝来了?传出去还像什么话?还不让人笑坏大牙才怪?胡兴说,你二老的想法我晓得,可你们想过没有,里耶去年就有兄弟俩双双考上大学,因为家里穷得盘不起书,就只好抓阄!最后呢,哥哥抓到了阄,可是哥哥不肯去,弟弟也不肯去,兄弟俩就出门一起打工了,都没再去读他娘的什么卵大学。你们想想,何处黄土不埋人?何处河水不养人?我就在里耶镇里,他妈的也要活出个人模狗样来!

  只一席话,就把我和老庚抵上了板壁,再也动弹不得。

  我老庚见说不过他儿子,就把气撒在了杨幺妹身上。他说,你个狐狸精,你个蚌壳精,你个化生子,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过河,进我胡家大门!杨幺妹也不吱声,因为有胡兴作挡箭牌,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也晓得,胡兴不读书,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杨幺妹长得乖,但她成绩并不好,考学绝对名落孙山,所以胡兴就选择了爱情,抛弃了学业。我当时也为胡兴的目光短浅悲哀着,可又想:胡兴真要是考上了大学,哪个又去盘他读书?那时候,胡兴果真站出来说,你要骂就骂我,是我勾引她的,与她卵相干!杨幺妹就垂下头去。我老庚胡三当时气疯了,他说,你个挖孔雀,你不要讨了媳妇忘了娘!胡兴说,我就是忘不了我娘,所以才不想再读书!他回敬他爹一句。那你就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你个杂种,老子再也不想看到你!胡三吼道。滚就滚!胡兴也霸蛮了,他说,要滚,我也要把我娘带走,免得你到时把她饿死!说完,拉起杨幺妹就走。你……你这个狗日的杂种崽崽,你要反天了不是?胡三捂着胸口,指着胡兴的背影子,连连大骂,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但胡兴没有回头,他义无返顾地消失在了芦苇荡里。

我要扶老庚走,老庚却说自己怕是不行了,让我把他扶到七妹坟上去。我晓得,老庚心里的苦楚,可他又能拿儿子怎么办?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古话不都是这么说么?问题是,我老庚怎么也想不通,因为他对儿子寄托的希望太大了,他望子成龙,现在,没想到他的希望忽地一下子破灭了,就像个肥皂泡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时又怎么想得开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时候夕阳西下,我老庚坐在杨七妹坟前,眼泪巴巴,欲哭无泪。就是七妹的坟如今也只有一堆石头了,因为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水把芦苇岛刮去了一层皮,杨七妹的坟就刮没了,之后胡三才垒了这一堆石头。夕阳暖暖的,胡三说,老庚啊,我怕是要死的人了,我的指望没了,我的精气神没了,我活着还有啥卵意思?可有件事我得对你说,你要答应我,要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我说,你少说卵断头话,你得好好活下去!好死还不如奈活哩。胡三又哀叹道,我怕是要去寻七妹了,她还在奈何桥上等着我呢。他像是要失性了。我说,那许妹怎么办?我很反感。他说,许妹就麻烦你了,我想托付你的就是这事!我说,老子才懒得替你背包袱呢,你自个儿的责任,你自个儿得负!胡三苦笑:老庚啊,我怕是不行了,可那件事我不说,我就不忍心走哇!我说,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说,你不是老问我么?问我是怎么把许妹搞到手的?是啊,一个疯子,别人怎么能靠近她身边?可有一个人能靠啊,那个人就是你!你听懂了吗?我就是冒充你去接近了许妹的!当时许妹问我是谁,我骗她说,我是你!这件事,我一直难以启齿,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愧。你还记得,你讨婆娘的时候,许妹躲在房里哭嘛,你晓得吗?这么些年了,许妹其实是为了你才活下来的!……

  我懵了,我完全懵了!我心想: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我老庚最后死于马上风。这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还是不得不说。那一年,许妹走了,确切地说,是杨幺妹为胡家生了个孙子后,许妹就走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老庚,许妹也许早走了。她能活这一把年纪也该知足。可就因为许妹走了,胡三很孤独,他跟儿子分家后,就一个人住在老屋里,只要我不去,就没有人再去跟他说话。

  老庚的晚年就是这么孤独地度过来的。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里耶来了很多妹子,在馆子里发廊里,花花绿绿、嗡嗡营营,就像一群苍蝇飞来又飞去。老庚因为寂寞、孤独,就去了那样的地方。有一次,老庚对我说,里耶又有了窑子呢。我愕然,心想这新社会还准开艳行?我当然不信了。可我老庚耶嘿一声,笑话我孤陋寡闻,他说,现在改革开放、繁荣昌盛,不放开还咋搞活?不繁荣还咋娼盛?我还是不信,我老庚就说漏话了。他说,我今天走了水呢,你猜猜看有多大年纪?不满十八呢。还做了个兰花指。我说,你吹啥子牛麻屄!虽然我最终相信了,但我鸭子死在田坎上,嘴壳子还硬。为此老庚鼻子一哼说,我真是走了水呢,还是个川妹子。我说不对,现在成立重庆直辖市了,应该是重庆妹子!老庚又嘿嘿一笑,说好吧好吧,就算重庆妹子,可她只有十七八,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我想,我老庚不会说假话,他真是搞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重庆妹子。那天他去街上,走到一家馆子门口,被一个女娃子拉了一把。她说,大哥你吃花酒来唦!老庚那时不晓得什么是花酒,心想这酒一定好喝,就随妹子上了楼。他们进了一间包房,妹子就挨拢过去,就像当年的春娘,嗲里嗲气。老庚开始有点害怕,他不想老了几十岁还丢人,可谁知,隔壁也有人在喝花酒,还在跟妹子发拳,热闹得很。老庚听了一会儿,便壮起胆子,心想他们喝得,老子也喝得!就说来半斤花酒!那妹子一听,嗤天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老大哥,你忙啥子嘛,花酒有得你喝!你先点菜噻!就把菜单推了过来。点菜!老庚也来了豪气,这就点了。妹子就把头埋进了他怀里。那妹子有点胖,模样儿也不乖,别说有多水色,当然比不得春娘一半。悲哀的是,我老庚都这把年纪了,屙尿都你能打湿鞋,哪里还有那么多穷讲究?一个孤独惯了的老人,一有倾诉的机会,就像大坝抽了闸,话就像河水一样,开始一泻汪洋。而老庚最爱炫耀的,就是他是里耶头号水鹞子、第一把龙船舵手。那天,他又天花乱坠地吹嘘一番。那妹子总是吃吃地笑,也不追根朔源。不一会儿,菜上齐了,酒也上桌了,老庚就问:这就是花酒?因为他是见过这酒的,不就是街上的枸杞子酒么?妹子笑说,花酒嘛,就是有妹子陪你喝酒,就叫花酒噻,你还真以为酒也是一朵花呀?就这样,我老庚迷上了这所谓的花酒,久而久之,他就把那妹子睡了。我老庚说,他还能行呢。

  每日里,老庚都喝得醉熏熏,接着又一路哼着小曲儿往家里走。一天,一个发廊妹子拉住了他,老庚说,大白天的你拉我搞么?妹子说,大哥你进来洗个头撒。老庚说,你没见我头发都白了,就只几根根毛了么?妹子说,你就只这个头呀?你不是还有个大头爸爸、小头儿子吗?老庚立住了,他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是啥意思来,便笑开了。他心想,我倒要看看这妹子是怎么个洗法。就随那妹子走了进去。那妹子可一点不拘谨,就像带着个小弟弟进了内房。房子很小,空很低,有几间,都隔开着。妹子进了最后一间,回头对我老庚说,你去洗洗,她指了指厕所。老庚意会,就去洗了。他那家伙软软的,淋了水也硬不起来,就像一条断了气的乌梢蛇。老庚于是进了屋,那妹子叉着一个大字摆放在他眼前。因老庚有过干酒楼妹子的经验,胆子这就大起来,就松开了裤带子。虽然我老庚已经老了,但他就像头老了的骆驼,瘦是瘦点,身板子依然硬朗。遗憾的是,那次因为心理障碍,他那家伙怎么也雄不起来。而妹子嫩嫩的,仿佛一根洋葱,无论怎么看,也只有十六七八岁,我老庚就想:我这不是缺德吗?他就气馁了。那妹子见我老庚久久发呆,就来气了,说,你莫耽搁时间噻,你雄起来噻!我还有客呢!我老庚才晃过神来,心想:这小妞居然比老子还性急。可他还是摇了摇头,虽然这跟过去的窑子一个样,但过去窑姐们的态度要好得多,大多要缠绵一会儿,如果你要是性急,她还会埋怨你:从没见过女人。这小娘儿们,居然一点缠绵的意思也没有,口气还咄咄逼人。真是不能相提并论。那妹子见他老是不动,这就一把抓住他的行头,乱挫几下,就把他拉倒在自己身上。老庚就动作起来,他心里一时怪怪的,很不是滋味。心想这天下女人的家伙都一样,为啥脾气和个性就不一样?那时候,我老庚很是想不通,可他还是从容不迫地完成了任务。

老庚出事是一年以后,那天也是大端午节,酉水河上正在赛龙舟,他儿子胡兴接了他的班,是龙船的第一舵手。可我老庚却没有心情再去看比赛了,他乐得个逍遥自在,于是进了酒楼。他照常喝二两花酒,照常对妹子夸海口,说自己在水上是如何如何了得,还说自己当过土匪,现在也领上了工资吃起了皇粮。他总是吹牛皮。那妹子就多灌了他两口。那时候,我老庚已经飘魂了,他在女人身上干事的时候,精神和思想早已飞到了酉水的龙舟之上。他仿佛正操着一把榧桨,在鼓点声中,在吆喝声里,在向生命的终点作最后的冲刺……这时候,他便看见了杨七妹,看见了春娘,看见了许妹,她们都一齐在向他招手……他这就听见了水波撞击堤岸的声响,在生命的岸边澎湃回荡。而他目及之处,正是龙舟冲刺的终点,于是他挥舞着欲望之桨,便朝人生的终点訇然冲去……可是重庆妹子一个翻身,他就倒将下来,从此不再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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