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人(王爱)
发布时间:2015.07.15 点击量: 分享到

 

王 爱

小时候,我能闻到尕婆(外婆)身上的气味,微酸微甜,有苦有涩,若有若无。对虫子来说,那是一种致命的杀机,她成了它们的死亡之神,任何虫子见了她都得绕道。来我家玩的小孩总会被尕婆吓跑,他们认为尕婆是虫子变的。虽然我每次都很生气地撵着揍他们,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见尕婆,我自己也感到疑惧不安,并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她,甚至躲着她。尕婆真的越来越像爷爷烧死的那条虫灵了,也许被附身了。尕婆老得最厉害的那两年,头发柔软细长,黝黑发亮,迎着风向偏来倒去,不见一丝花白。褶皱深陷的脸盘枯竭黯淡,长满了斑纹和鹤皮,层层托举着边沿上松弛塌陷的赘肉。整个脸庞看上去,就像一条巨大的虫脸,被毛发包裹着,古怪、诡异。谜一样难解的沟壑和蛛网般的纹路,也都从内到外透出一条虫子的气味和神态来。她几乎没法站立行走,依着拐杖,一步步朝前挪移,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拖曳出两条弯弯曲曲的痕迹,像虫子的爬行,使僻静的寨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就是病重时,尕婆每天也坚持守在路口上,谁也劝不动。说也奇怪,只要她坐在那里,那条道路就十分干净,除了偶尔有蚂蚁匆匆爬过外,虫子看似绝迹了。

在尕婆去世前几天,整个寨子被诡异恐怖的气氛笼罩,议论四起,他们说尕婆杀害了太多虫子虫孙,那条虫灵找她复仇来了。这使我后来回想起来,总是困惑和悲痛。对虫子恨之入骨,一生见虫必杀的尕婆,在生命最后时刻,居然异化成对方,带着自己深深厌恶的面目老去。她死后第二年,全家人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把房子周围的所有树木全部砍光。昔日,这些树木把我家团团围住,使它成了一个与虫为邻、养虫为患的孤岛。树木砍光后,房子陡然变得光鲜透亮,就像一个穷汉突然得到一大笔财富,四周空旷的土地让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无所适从。我们都认为,虫子是这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砍树虽然有违尕婆的意愿,但对于临死前还因虫祸忧心忡忡的她来说,灭绝虫祸是子孙们对她最好的纪念和尊重。

每年端午过后,夏暑凶猛而至,各种虫子借势而生,见木疯长,祸患无穷。为了祈福,我和尕婆开始给房子四周的树木进行一年一度的喂年饭仪式。早上起床后,尕婆解下那块常年包在头上的黑色丝帕,将涂在手心里的菜油仔细地摸匀在头发上。梳完头,再把丝帕端端正正地盘上,然后洗手,换一身干净衣裳,往堂屋里的神龛上点一柱香,朝着供奉有天地国亲师位的牌子恭恭敬敬地拜三下。尕婆插好香后,接着磨刀,两只手按住刀刃在磨刀石上来回反复地搓着,直到刀锋变薄变亮变锐利。做完这一套仪式,我们才能出门。

尕婆拿刀走在前方,我捧着早已准备好的一小钵白米饭跟在后面。从树下穿过时,我扯长鼻子跟在尕婆后面使劲吸着气,她头上抹的菜油散发出浓郁的植物芬芳,从西南方吹来的风一直围着尕婆高高盘起的丝帕打着漩涡儿。一些吊死虫撑着绿色的肉身,吐着柔软的丝线,猛地就从梨树上垂落下来,在她头上几寸远的地方荡悠着。两三只白色蛾子受香气吸引,却不敢靠得太近,在不远处频繁扇动着翅膀。但尕婆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也不许我有半点分神,我们必须专心致志寻找树木可以下刀的地方。

尕婆在前面给树木下刀开口子,我在后面往口子里喂饭。这项工作,每年都由我和尕婆进行,她每完成上一个动作,我接着完成下一个动作,相互之间要配合默契。一般每棵树沿着树身底部下刀,砍出三道深浅均衡的口子,在口子还没沁出白色液体之前,要及时堵上几粒洁白的米饭,将它抹匀,再填满封好。我们绕着屋子走完一圈,这些米饭也刚好用完。先从东北角那颗枝繁叶茂的橙子树开始,接着是桃树、梨树、柿饼树、橘树、桐树、土荆条、枇杷树、甚至连苍老枯瘦的葡萄藤也要算上。这样围着房子绕一圈,再回到橙子树旁那二十五棵椿木树边,供饭仪式就算结束。

整个过程,尕婆面容端肃,神情坚毅,口里念念有词:树呀树,我跟王小二年年都来供奉你,你要答应我们,不枯不死不生虫病,早日成才呀。她说的是我们土家族最古老的土话,我根本听不懂,意思我是能猜测的,但我一直疑惑那些树木是否能真正听懂。那些树身上除了尕婆新砍出来的伤口,还有很多已经结疤的旧伤痕,累累重叠,都是我们每年喂饭造成的。

给树喂饭是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仪式,是尕婆准备抵制虫祸的一个前奏。湘西山多树多,气候炎热潮湿,蛇鼠虫子自然就多,这些动物知道避阴趋凉,每到夏季,就从房子周围的树木草叶上成群结队地往家里爬,根本顾不上怕人。所以,一般房子附近是不栽多树的,为了躲避虫祸,老祖宗们除了把房子悬空建立在半山腰外,另一个比较迷信的做法就是每年都给房子周边的树喂饭。粮食在贫穷多难的寨子里是神灵一般令人敬畏的东西,山民为了表明尊崇和诚意,把最珍贵的粮食献祭出来,希望跟这些天地间最有灵性的树木进行沟通,达成某项协议,既要它们多产果实,又要它们对那些以树为生的各类虫子进行约束和震慑。这些都是我年年捧着米饭跟在尕婆后面时,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如今的人把喂饭看成一种规陋习、封建迷信,早就将它厌弃和遗忘了,没有谁会相信它具备这种神奇的功能。在我内心里,也从没相信过喂饭后的树会真有神性抵达我们的内心,满足我们的愿望,这仅仅是尕婆的一厢情愿。

树身上的伤口要不了多久就会愈合,饭粒也早已不见,不知道是被鸟雀吃掉、还是被风吃掉、还是树自己吞食掉的。反正我从来不关心这些饭粒的真正去处。每日只要一有空闲,我就偷偷溜出门去疯玩,赤脚在爬满虫子的空地中腾挪跳跃,就算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踩到一只虫子。有时候尕婆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三两下奔出了坪坝,眨眼间就不见了身影,任她在后面呼喊不绝。我讨厌跟她一起,每年给树喂饭,重复那套繁琐单调的仪式;更讨厌每天坐在路口阻拦那些络绎不绝朝家里爬来的虫子。对这种细小的恶心生物,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也不似以前那么害怕不安。

以前我跟在尕婆后面帮她给树喂饭时,帮她清除往家里来的虫子时,她老是看不惯我没精打采的样子,说我没有一点小孩子的活泼劲儿,生气了就骂我:“耸头耸脑,畏畏缩缩,一看就不中用”。后来她又觉得我太顽劣了,一见我就唠叨:“翅膀长硬了,不服管教了。”我总是不能让尕婆满意,但她灭杀虫子时又一刻离不开我。她习惯天天坐在路口,随时监守着那些可能爬过来的虫子,但我已经厌倦天天跟她呆在一起面对那些恶心东西了,我对她的叫唤充耳不闻。她的话是有气无力的呻吟,像一个漏了气的瘪口袋,对我毫无威慑作用。看我不理她,尕婆就开始大声咒骂,先只是骂我一个,后来渐渐涉及到我爸,说他没本事挣钱搬家,让我妈在此遭罪,受虫子欺压,还养了我这么个小崽子专门来气她。最后尕婆骂的内容升级,映射到整个王家寨子,骂姓王的薄情寡义,骂我爷爷无良无德招惹虫灵,埋下祸患。

尕婆没来我家时,我们对这些虫子束手无策,我爸想到的最高明的办法是买剧毒农药,然后用喷雾器来杀虫。尕婆来后,这个办法就被坚决否定了。她是老派湘西人,觉得人活在世上,一切都是树木提供的。树木提供房子提供庇护场所、提供粮食和水果,它能给人带来无尽的保护和好处,这些当然也可以提供给虫子,我们人没有资格把虫子从树身上驱赶出去。最重要的是树木都是有灵魂的,我们不能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福祉一边用卑劣的手段来对付它。而且房子周围到处都有家畜活动,这样做实在不安全。清除虫祸只有这两个办法:一是搬家,二是砍树。我家穷,搬家是不现实的,只有砍树,虫子所依附的是夏天的光阴和树木,树砍了就一劳永逸了,虫子无所依附,也就不足为害了。我爸动过砍树的念头,还是尕婆不同意,在她的私心里,这些树木绝不能出任何差错,若干年后,它们必须成为最完美的家具伴随着我们姐妹的出嫁。为此她差点翻脸,收拾东西就要回她自己家去,我爸只能妥协。

既不能搬家又不能砍树,那就只能靠人来对抗虫祸了。尕婆刚来那一年,寨子里的三奶奶在挨着我家不远处的一块园圃里种上了很多蔬菜,可还没等叶子长齐整,就被尕婆养的几只鸡啄了个精光。三奶奶也不告诉我们,悄悄地在园圃里撒了拌有剧毒农药的米饭。鸡被闹死后尕婆怒不可遏,提着鸡的尸身站在三奶奶屋前的小山坡上足足骂了三个早晨,三奶奶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她最初迫于尕婆的强悍,也因为自己做事太绝,内心有愧,一直闭门不出。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开门迎战。论斗嘴论讲道理甚至论打架她都不是尕婆的对手,她慌不择言,居然诅咒我家的那片树木全被虫子啃死光。没想到这一句话就把尕婆击倒了,她恹恹不乐地逐一查看那些生虫的树木。那些虫子就像吸血鬼一样吸附在树干上,日夜啃噬侵袭,树的精血汁水不停地外泄,不光叶子千疮百孔,发黄零落,最后连树干也会慢慢枯萎死掉。这是尕婆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虫子的危害,心高气傲的她无法容忍别人用小小的虫子作为武器诅咒那些树,来嘲笑我家。她发誓要凭自己的力量来保护那些树木,为女儿一家彻底清除虫祸。尕婆开始带领我进行了漫长而艰苦卓绝的抗虫之旅。我是她强拉进来的帮手,她的理由是我长大以后的嫁妆要靠这些树木来提供的,所以我必须帮她一同抵抗虫祸。至于姐姐,那时候已经在上学了。

尕婆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妈。

当年她头一胎生下我妈,本来就让重男轻女的尕公心怀不满,没想到第二个生下来的还是女儿。在尕婆坐月子期间,尕公搬出去另过,因为无人照顾,在大雨倾盆的夜晚,尕婆连水都喝不上一口,最后实在渴得难受就用大瓷盆接屋檐水喝。这种情况下,二女儿几个月后就夭折了。从那以后,尕婆居然一鼓作气,连接生了五个儿子,尕公为此成了村里走路头抬得最高的人。家中孩子多,日子就过得极其艰难,再加上尕公的偏心,我妈作为老大尤其还是个女儿,就成了这家里最不幸的人,不光干活最苦最累,吃的穿的用的,有什么好处都得让给小的,就连上学的机会也得让给五个弟弟。生完儿子后,尕婆跟尕公一心扑在农活上,在农业队里抢工分养家,我妈自动担负起照顾五个弟弟的重任,本来学习成绩十分优异的她不得不从小学课堂里退了出来。

有这么多儿子虽然给尕公挣足了脸面,然而在他病危临终时,五个儿子出门的出门,上学的上学,居然没一个人能守在他身边,全靠我妈日夜里不眠不休地伺候照顾着。尕公病逝时我还太小,留给我的记忆不多,一个瘦高、背微驼的男人,沉默寡言,古板而严肃。据说他临死前对于以前给女儿的不公正待遇颇有悔意,对尕婆含泪道:还是女儿好呀,这么多年我亏待她了。

尕公对我妈的愧意永远带进了坟墓中,尕婆却日日想着如何补救这个亏欠太多的女儿。尕婆说我妈自小就十分争气,书念得不多,但通情达理、勤奋自学,模样人品做事能力在村里都是有目共睹数一数二的。尕婆的话应该不是夸张,我见过我妈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一身黄绿色军装,扎着皮带,两条墨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意气风发地站在镇上开大会的礼堂前,青春靓丽、英姿飒爽。据说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这时候尕婆做了她一生中觉得最对不起女儿的事情,谢绝了众多人才优秀家境殷实的好人家,从人堆里把平凡普通的我爸给挑选了出来,然后找木匠打了家具,就这样把我妈草率地嫁了出去。

据尕婆自己说,选中我爸是因为看我爸老实可怜,从小没了娘,穷老汉(指我爷爷)也体弱多病,说不定哪天人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尕婆担心我爸将来找不到媳妇打一辈子光棍,且又都是乡里乡亲,互相知根知底,把女儿嫁给他,应该吃不了亏。那时候我爸还在高中念书,但亲事说好不久,爷爷就病逝了,我爸自然也辍学了。辍学了就得迎娶我妈进门,趁着年轻好好过日子。这是尕婆的心愿,也肯定是爷爷和奶奶的心愿。

奶奶早逝,我爷爷加上我爸三兄弟,四个男人跌跌撞撞地活了下来。后来,两个大儿子成家另过,爷爷把家分给他们,他跟我爸就另择了一宽敞地方搭建了一个简易房子住。爷爷盘算得极远,我爸还没出生时,他就在这个地方栽种了许多树木,尤其是那几十颗椿木树,就是为将来我爸结婚时建房子做准备的。他死后,我爸在亲朋好友的帮衬之下,仓促之间砍伐了几棵椿木树,就在砍树的空地上为成亲架起了一栋不大的木房子。

尕婆因为同情心一时头脑发热把我妈捐赠给了我爸家里,等她回过神来她就后悔了,因为我爸家实在太穷了,不光房子是靠集体的力量筹集建立的,而且一点家底都没有,完全一穷二白。她心疼女儿,痛恨自己把女儿给害苦了,何况我妈还走了她的老路,先就生了两个女儿,尕婆十分害怕我爸也像尕公一样重男轻女,亏待我妈,亏待我跟姐姐,于是她丢下几个年轻的舅舅不管,急忙翻过山来替我妈照顾我们来了。对此,尕婆毫无怨言且乐在其中,但我家如此招致虫祸是她始料不及的。

我爸妈成亲第二年我姐姐出生,这座房子掩映在爷爷栽种的树木中,到我出生时还不足五岁,板壁除了灶房外,大部分没有遭到烟火熏浸,甚至连木料都还没干透,不断地朝外渗出一棵生木的汁浆来。我们小孩子喜欢故意往板壁上蹭,衣服上裹满了粘粘稠稠的东西,很难洗掉,挨了尕婆不少骂。这些木头因为太年轻,远远还未意识到作为一栋房子的本分,基本上还保留着一颗树木的记忆和习惯,总是从内部生出虫子来。这些虫子以木为生,日夜不停地在里面啃噬,木板上透析出来一个个葵花形的瘢痕。木料化着齑粉从里面不断抖落出来,散发着原始的草木清香。年龄的纹路、内部的气孔,成长时留下的伤疤,还有历经岁月风雨的记忆,都清晰永久地铭刻在这些木板上,犹如回归的召唤,对周边的虫子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在它们眼里,这根本不是房子,而是一颗葳蕤丰茂汁水充溢的大树。几乎每年夏天,不知是因为酷暑的天气耐不住寂寞,还是受不住这新鲜木头的诱惑,四周树上的虫子从它们已经呆厌倦的树木上纷纷跌落地上,接着奋不顾身地朝我家里爬来。

有时候不小心,家里板壁钉钉子挂鞋子的地方就会多一条虫子,或静止不动或卧伏或蠢蠢欲动徐徐爬行,最可怕的是,有时候它们会钻进鞋子里面去。所以我家里人都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从板壁上取鞋子穿的时候,总是要在石头阶沿上朝下使劲磕几下,等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清理干净了之后,才敢把双脚放进去。

这些虫子尤其以椿木树上最多,有灰色无毛光溜溜的,也有黑色长毛发的,还有花色丰富的。精瘦细长的样子,肥胖粗短的样子,慢慢蠕动的样子,形成无数支浩浩荡荡的爬行大军。扭捏虫,走路像妖娆的妇人,一步一扭腰的,柔而媚态毕现。豁辣子,浑身火红,毛发耸然,爬行起来风风火火的,动作很快。掐掐虫,行走时弯腰弓背,贼头贼脑。像食指跟大拇指的运动,食指向前移动一点,大拇指紧跟着移动一点,顾名思义,一掐一掐的行走。猪奶奶虫,浑身肉呼呼的,一副蠢像。因为肥硕,满身的肉起了深深的褶子,每当它蠕动一下,满身的肉就微微颤抖一下,看起来十分恶心。这些虫虽然样子肮脏可怖,因为毒性小,我们倒不怎么害怕,最可恶的是那些色彩斑斓,样子雄壮威武的虫子。比如八角(读音为“guo”)虫,全身绿莹莹,含有剧毒,长着粗壮尖利的毛发,头上还有多对犄角。如果不小心被它的毛发粘一下,皮肤红肿瘙痒,毛刺难以清除,火辣辣能疼痛好几天,一直痛到骨头里去,说不出来的难受。

都说鸡是虫子的天敌,但我们从来没对家养的鸡抱过指望。这种虫,家中养的鸡没有勇气下口,它们一般远远地站着,耷拉着翅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最多怪模怪样地尖叫几下,甚至都不敢接近。我想鸡跟我们一样,对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有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动作和躯体的生物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感,这当然不能怪鸡。那些怪异蓬松的毛发、蠕动的肉体和邪恶尖利的毒刺,还有艳丽的色彩,构成了一种爬行动物的外观,人都躲闪不及,鸡当然更要避而远之。

这些让人恶心不已的细小虫子看似没有多大危害性,但实质上已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重大影响和干扰,甚至造成了精神上的伤害,包括我奶奶的死。

尕婆认为我家的虫祸主要是我爷爷一手造成的。

关于这全是我爷爷造孽这句话,我从尕婆口中听过无数次。当年,要不是他老人家一时心血来潮非要做一副最漂亮的犁耙,从而惊动了虫灵,我们家如今不可能有那么虫灵的子孙前来纠缠寻仇。

据尕婆说,我爷爷当年在生产队里主要任务是负责耕田,他手下有好几头大水牛,其中有一头格外强壮骠勇、桀骜不驯,别人根本使唤不了它,只有爷爷才能驾驭,可就是缺一副好犁耙。后来,爷爷看中了屋后面一颗枯死的梨木树,可树的根部居然盘踞着一条巴掌宽的虫子,这么大的虫子连寨子里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是头一回看见,就更说不出它的根源和来历了。那虫袒露着无毛的身子,深褐色的肉体上龟壳般的纹路纵横交织,点缀着暗色的斑点,一圈一圈的鼓出来。两侧的对足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犹如硬爪,强而有力,耙齿般牢牢地吸附在树根上。它的脸盘和腹部朝下紧挨着树干,无法看清,可能已经跟这树干长成了一体。它就像在这颗树根上亘古存在一般,邪恶而诡异,几乎不像一个活物。虽然人在它面前看似强大得多,但它的安静沉默却让人的心里情不自禁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起先,爷爷远远站着,用长竹篙不停拨动它,它毫无反应;用喷雾器喷洒药水,但药水一挨着那个牛皮般厚的皮肤角质层就迅速滑落,根本渗透不进去。这只大虫稳如磐石,对爷爷的骚扰侵犯和外面的喧嚣无动于衷,纹丝不动。纵使爷爷胆大,宰牛杀猪面不改色,可还是不敢闭眼挥刀砍去,连虫带树砍成两截。爷爷不承认自己在害怕,他认为这虫子肉乎乎丑陋的样子实在肉麻,想想那汁水四溅的场景,就不由得让人浑身战栗,想要呕吐。可爷爷不光对这棵树动了心,认为它是一根做爬犁的好料子,也跟这只大虫耗上了。爷爷觉得实在窝囊,人居然受一只虫子的挟持,被它活活憋住,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尤其是我奶奶和寨里其他老人的反复劝说,这让一辈子争强好胜的爷爷更加觉得颜面无光,反而逼得他跟这虫结下了仇恨,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非要把它从这棵早已经枯死的梨树上驱逐出去。

一时间,人跟虫僵持着。爷爷拿它没有办法,每天看着这棵树长吁短叹,烦恼不已。后来,寨里有好事者给爷爷出了一条妙计,爷爷听后哈哈大笑,搬了几大捆奶奶辛辛苦苦筹集回家的秸秆、枯茅草和细柴禾,一圈圈堆放在树周围,接着点了一把火。浓烟无处不入,从大虫的皮肤毛孔和口腔里侵袭进身体内部,爷爷跟全寨人看着它先是如以前那样静止不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才开始微微颤动,再是挣扎,最后落地窒息而亡,在烈火中化为虚无。其实,这只是围观的人对虫子最终消失不见的一个猜度,大虫最终的去向无人知晓。当爷爷站在远处拿着长篙拨开火堆看见树上大虫不见了后,马上果断地指挥家里人浇水救火,因为火不是围得太近,也因为抢救及时,那颗梨木树除了根部着火烧焦外,其余完好无损。

这副费尽爷爷心思和功夫得来的爬犁的确趁手好用,果然能够轻易驾驭那头脾气最暴烈的大青牛。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只要把犁耙套在牛颈上,那头牛就变得顺服听话,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更神奇的是,只要套着这副犁耙,牛身上就从来不落那些永远赶不绝的牛蝇和虱子。这样,牛在田间干活时,尾巴就甩得非常悠闲了。于是,爷爷这副犁耙成了寨里最热门的农具,只要犁田的人都争先恐后地问爷爷借这家什。当时人们都认为,那只大虫长期霸占着这颗梨木树,吸取着树的精血,最后使这么大一棵树慢慢枯死,然而,树在枯死过程中也在慢慢吸收虫子的灵气,那种邪恶妖异的力量也就慢慢浸透到木质深层里去了,所以这副犁耙才能如此神奇。

犁耙虽好,只可惜我爷爷杀虫取树的手段,太过极端惨烈,在我奶奶心里留下了可怕的阴影。她总是梦见那只大虫朝她爬过来,这使我后来看恐怖片《午夜凶铃》时,总是能轻易联想到那个镜头,那种软体动物慢慢蠕动的样子让人胆寒甚至绝望。刚开始,奶奶只是从梦里大汗淋漓尖叫着吓醒过来,后来,在白天没有睡觉的时候,她也开始出现幻觉,老是扯着爷爷的衣袖大喊大叫,说虫子爬过来了。爷爷起初对奶奶的滑稽行为很生气,吹胡子瞪眼,斥责她女人见识。后来,奶奶老是这样,说得有根有据,还细致描绘了大虫的样子、颜色和毛发触角,有几对长足,甚至包括虫子脸上的表情神态、眼睛里的仇恨和爬行时的姿势,都描述得清清楚楚。爷爷终于听得头皮发炸,毛骨悚然,他在放火烧虫子的时候,亲眼看见它没有做任何反抗的动作,连爬都没爬一下,就在寂静中消失不见了,确切地说是悄然死去了。整个火烧过程中,爷爷至始至终都没看到虫子的脸部,它连头都没移动一下,一直保持着先前那种贴伏着树干的神秘姿态。可奶奶却坚持说她看见了,虫子临死前回过头来朝他们挤眉弄眼笑了一下,这种笑她没法形容,总之是古怪瘆人。就是这种可怕的笑容,给了奶奶致命一击,使她从此受尽精神折磨,直到死去。

就在爷爷最后终于肯正视和承认奶奶受了大虫影响时,奶奶已陷入了疯癫状态。爷爷四处寻找神婆来为奶奶做打扮(湘西做法事驱逐鬼灵的叫法),但奶奶突然死了。那时候,我爸刚刚八岁。

奶奶是在园圃里摘菜时从土坎上摔死的,人们从她那张已经凝固了表情的脸上看出她受到过极度惊吓,还看到几条被抓过的血痕。关于奶奶的死,有两个版本流传至今:第一个是奶奶孤身一人时遭到动物(即虎豹)袭击,受惊吓摔死。另一个说法是奶奶终日里受大虫阴魂缠绕,已经分不清想象和现实的区别,在跟假想中的大虫做抗争时,自己用指甲抓伤了脸庞,慌乱中踏空摔了下去。我觉得还是第二种说法更可信一些,因为那时候的湘西农村已经不可能看见虎豹出没了。而且据说奶奶在临时前一直疯狂大喊:“别过来、别过来,不然烧死你。”这可以充分说明奶奶沉浸在自己的虚幻世界里,失足跌落而死。

那副犁耙用了半个多世纪,终于被弃置在我家堆放杂物的角落里。在我有记忆的岁月里,那个地方不但从来没有结过蛛丝网,那些从树上往我家里爬的虫子也从不朝那个方向爬,简直古怪之极。难道虫子跟人类一样,在冥冥之中也有一种神秘玄妙的感应和联系?这事既然不能用科学来解释,那大家只好一直保持沉默,装着没有这回事。

关于我的家族跟虫子的恩恩怨怨和各种说法,关于那只被烧死的大虫的邪恶力量,我始终抱着怀疑的态度,但尕婆对这些深信不疑。她觉得每年夏天我家里来的大小虫子,都是我爷爷当年逞一时之勇造成的,是那条大虫的冤魂在作怪。尕婆认为它是虫灵,根本就是烧不死的,所以它被烧化成的气味就团绕在我家四周不消散了,用来召唤子孙。因而年年夏季那些虫子都来作怪,那是虫灵寻仇来了。它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地朝我家里爬来,形成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路线。我家的房子成了一座孤城,深陷虫子在包围攻占中。这样壮阔的情景自然显得十分可怕。我和姐姐从不敢将伙伴邀到家里来玩,胆小的人吓得哇哇大哭,不敢落脚。初时,我也害怕,自从听到尕婆说起爷爷当年火烧虫灵的故事后,我想虫子是怕火攻的,总想游说尕婆也在我们房子四周堆上柴禾,再点一把火,把虫子驱逐出去,连它们遗留下来的气味也要焚烧干净。我不明白这个如此高明的主意为什么只要一提起,就遭到尕婆的痛骂。那时候,我很天真,我也把房子看成了树,认为它是可以像爷爷那样随便烧烧的。

虫子源源不断到来,简直成了我们的梦魇,稍不注意,就会在家中任何一个地方陡然发现它们,一团肉呼呼的东西蠕动或者蜷缩着。可父母非常忙,比起小小的虫子带来的危害,还有生存这样的大问题等着他们来解决。尕婆来后,我就开始年年跟她一起堵截虫子。我们搬来我爸做的小木凳子,捡来一大堆石块,守在虫子必经的线路上,每见一条虫子朝我们爬来,我们就拿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下。

八角虫,豁辣子,毛辣子、猪奶奶虫 猪鼻孔虫,掐掐虫……随着我们挥起的双手,它们的身子在重击下发出噗噗爆裂声响,淌了一地花花绿绿的汁液。在那些苍茫暮色中,我们的前面堆满了虫尸。这些释放了身体毒素的虫子,只剩下干瘪的一张空皮囊。好像它们没有任何跟人相似的内脏,除了那一泡颜色暗绿暗黄、暧昧之极的汁液外,肚腹里空无一物,看着既荒谬古怪又令人恶心。而那些溅洒出来的各种颜色的汁水,很快就把石头朝下砸的一端染变了颜色,大地上也像被打翻了颜料瓶,只是很少有红色。虫子的鲜血不是红色的,这让我一直感到奇怪,我看过各种颜色的虫子,其中也包括红色毛发的,但从没发现它们身体里流出红色的东西来。后来上生物课才知道这跟它们啃噬树叶草木,过多食用叶绿素有关。

尕婆的一颗佛心其实全都向着树木,对往我家里爬的虫是从来不手软的。在尕婆素朴的观念里,虫因为没有红色的血液,不足以引发她的恻隐之心。最初,我是战栗着跟在尕婆后面做这一项工作的,举起石头朝一个蠕动着的肥胖活物砸下来,想起来就让人浑身难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在尕婆鼓励或者说是怂恿恐吓下,我终于鼓足勇气,闭上眼睛举起了我人生中第一把武器,挥向那些毫无反抗力的弱小生物。

树木的浓荫下,我和尕婆各踞一条小板凳,死守在虫子必经的路口上,很像那些绿林好汉或是剪径贼,大有“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气势。而虫子的买路财就是它们的性命,为了我们的家园免遭侵犯,我们毫无留情,用石头、木棒将它们一一劫杀在途中。似乎我们从一生下来就必须尽快掌握这种自我保护的能力,而且首先得学会抗拒来自其他种类的危害,哪怕它对人类来说是最不起眼的虫子,也需要我们积极主动地挥舞起手中的石块。

然而,尕婆渐渐老了。而我,也渐渐长大了。她把余生用来对付那小小的虫子,在这场斗争中她体验到了活着的意义和乐趣,但我不能。我的世界里不能只有一个老尕婆和一堆整天爬行的虫子,这个工作让我感到重复乏味。尤其是在上学后,我的眼光越来越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住,对我来说,跟伙伴们玩游戏,下河去捉鱼或是去山里游荡的乐趣、要远远大于跟尕婆在家门口守株待兔做一个杀虫人的乐趣。尕婆在我心中的位置越来越小,变得跟虫子一样。我不再服从她的使唤和管教,也不再满足于天天跟她一起,坐在小木凳上千篇一律地举起手中的石块,把那些爬行的东西砸成一具尸体一张皮囊。我开始逃逸,把尕婆一个人孤零零地丢给一个异族。

我上初中那年,尕婆去世了。

尕婆死的那一天,各种各样的虫子从四面八方爬行过来,它们像潮水一般从每棵树上退下来,退得干干净净,最后全部集中在我跟尕婆常年驻守的路口。这幅情景最先被家里的老母鸡发现,它蹲在一条石凳上不停啼叫。后来惊动了小狗黑花,它迅速跑回家里咬着我爸的裤腿呜咽着。彼时,大家正守在尕婆的身边悲痛不已,哪里顾得上理会它。最后黑花没办法,于是伸长着脖子嚎叫起来,像一条狼一样,声音里充满了凄厉和恐惧。等我们赶到路口的时候,花花绿绿的虫子,已经一层一层,铺满了地面,还在不停地往上面叠加。所有人都被这种情形惊呆了,有人拿来了长扫帚,使劲没命地刷着打着。无数虫子被掀翻,打死,戳烂,但它们毫无退缩,仍然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虫子涌来的中心点就是尕婆长年杀虫时所坐的位置。

这些虫子一定是得知了尕婆的死讯,循着她身上的气味赶过来的。只是看着这些虫堆,倒不像是来庆祝胜利的,反而像是来给尕婆送行的。蠕动的虫子形成了一个无声低沉的漩涡,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胆寒。那个漩涡像风暴口一样,越卷越大,给人一种悲伤悲壮的感觉,引诱着人不断深陷、沉迷。兔死狐悲,它们好像是在为即将失去一个强大的对手而感到寂寞伤感,痛惜不舍。在人跟虫的对峙博弈中,虫是弱者,是丑陋粗鄙毫不起眼的东西,是无法引起重视,不配作为敌人的,没有人能停留下来正眼看它们一次,当然也没有谁肯花时间心思来对付它们,除了尕婆。尕婆作为人类,后半生耗尽光阴和心血,把它们当做了一个真正的敌人来尊重,给予了它们足够的地位和重视。这也许是虫子们为之悲哀的真正原因吧,它们为即将失去一个绝无仅有的敌人和对手而感到难过。所以,它们不惜以自己的生命来为尕婆送行,来祭奠她。

接近日暮,尕婆的那口气迟迟未落,虫子的圈子越扩越大,用肉身叠加起来的林墙,形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肉团子。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还有白色的,各种各样的肉身皮毛搅合成斑斓的一大堆,在地上慢慢滚动着。情势越来越危机,人们向后退缩着、战栗着、喊叫着。最后大家重施故技,抱来了秸秆茅草和柴禾,沿着虫子围成了一个高厚的大圈,然后点燃了火炬,他们模仿了我爷爷当年的手段。大火烧了小半天时间,临近子夜,人们打着手电去查看,路口除了巨大的一堆灰烬外,再看不见一条虫子。

尕婆含在口中的最后一丝气息终于缓缓落了下去。我们家的虫祸就此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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