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万里路(王爱)
发布时间:2018.05.25 点击量: 分享到

桐花万里路

王爱

破晓、日出。桑植陈家河。晨曦遍撒,落在彭继海身上,他就成了裹在一团光影里的人像。经过一夜激战,硝烟未散,周围犹自弥漫着浓郁刺鼻的火药味,耳边的呐喊声、厮杀声仍未断绝。

此时,伏在一条壕沟里的彭继海一动不动,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松懈一分。彭继海的身边,还有数不清的战士在跟他并肩作战。他们全都扑在壕沟里,像一堆泥人,跟土堆融为一体。按照上级指示,接下来,他们将发起强势攻击,趁敌混乱溃退之际,一鼓作气攻下前方三座山头。彭继海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暗暗蓄力,他虽然疲惫不堪,但这具年轻躯体里的热血却仍鼓荡不息。山风萧瑟,虫鸣寂寂,连呼吸声都被身下这块热土藏匿得干干净净。彭继海知道,在这巨大的平静后面,是一场更为惨烈的风暴。

作为一名老猎人的后代,爷爷的话在彭继海脑中响起: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猎人的骄傲,不要忘记猎人的使命和荣光。如果猎物凶狠,你要比猎物更凶狠;如果猎物勇猛,你要比猎物更勇猛;如果猎物很狡猾,你就要比它更有智慧。狭路相逢勇者胜,与野兽的每一场相遇,都是一场以命相搏的战斗。想要取胜,自己首先就要变成一头猛兽,与对方拼毅力,拼果勇。更重要的是,拼耐力。一名优秀的狩猎者,要比敌人更能沉得住气,等到对方冒出头来,再给予迎头痛击。

就在彭继海四肢麻木,肩背酸痛之际,对面山上的敌人终于忍耐不住了,开始蠢蠢欲动。敌人倾巢而出,沿着山脊向彭继海这边的阵地发起攻击。冲锋号响起,彭继海发出猛兽一般的嚎叫声,他第一个冲出战壕。身边的战友不甘示弱,紧随而上。枪声密集,子弹如雨点,“嗖嗖”不停地落在彭继海的周围。他毫不畏惧,犹如一股旋风,朝前卷刮而去。好险哪,一颗子弹贴身袭来,咬伤他的左手臂,随即嵌进身后的一颗小松树里。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彭继海眼前一阵眩晕。他晃晃脑袋,顿了顿神,继续朝前攻去。

“冲啊、冲啊!”潮水裹挟了前方的阵地,又逆流而上,很快攻上敌营。狂风骤雨之下,那三个山头顿时成为孤岛,敌军很快放弃抵抗。他们溃不成军,四处逃窜,慌不择路之下纷纷跳进山下的大河里。这里地势低平,红军四面围住,瓮中捉鳖,将这股残余势力消灭得干干净净。

战斗还未结束,另一股敌军已悄悄向永顺塔卧逃窜。深谙狩猎之道的彭继海明白,敌人立足未稳,若此时乘胜追击,方能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他顾不得负伤,强烈要求继续作战。为抢占先机,趁敌不备给予突袭,部队冒着滂沱大雨,沿澧水北岸,经两河口、南岔、直逼桃子溪。经过周密部署,彭继海所在的部队悄悄插向桃子溪背后的万灵山,堵住了敌人的去路。遭受正面袭击的敌人仓促迎战,乱作一团,很多士兵还没来得及冲出大门,就当了俘虏。更多的敌人则向背后的万灵山逃去。彭继海跟战士们守在路口,他挥舞着大刀,跟逃过来的敌人进行残酷的肉搏战。来敌一个,歼灭一个;来敌两个,歼灭一双。渐渐地,身边的战士全都倒下去了,彭继海红着双眼,牢记自己的使命,他知道,就算是为了早日回去见到桐花,他也决不能让敌人从自己这里溜出去。他稳稳把守在路口,威风凛凛,眼神噬人。往这边蜂拥而逃的敌人看见他的样子,双脚战栗,不禁畏缩着朝后面退。雨还在下,彭继海的刀口起了卷,和着雨水,血迹浸润了一方土地,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直到战斗胜利,战士们清扫战场,才发现浑身湿透的彭继海,就像一个血人,昏倒在泥淖中。

“海哥,海哥。”

天越来越黑,如泼墨一般,只一盏凉茶的工夫,双溪坡就被这墨渍浸泡得透彻,雾气弥漫,迅速朝堰塘湾这边笼罩下来。堰塘湾就在这暗夜里悄悄卧伏起一座大山,巍峨雄壮,高耸入云,险峻异常。此时,彭继海正在奋力地朝它攀爬着。他身下是悬崖陡壁,周围云罩雾锁,虚无缥缈。不一会儿,彭继海的额头上就排出一层厚厚的汗珠子,后背也湿透了,可是他始终不愿意停下来。他听到前面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还有一只鸟雀在给他领路,它拍打着翅膀,飞一段路就等他一段路,引领着他越爬越高。彭继海一边焦急地喊道:“慢、慢一点儿。”一边在荆棘丛中横冲直撞,直撞得伤痕累累,终于闯出了一条路来。

   到达峰顶的时候,云开雾散,暗夜悄然褪去,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平坦的大路铺设于此,又在彭继海的前面缓缓延伸远去,就像他第一次遇见赵桐花的那条路。

阳光那么温暖而又明亮地洒在山坡上,照得那满山遍野的桐花更加绚白而灿烂。七彩的光线沿着青峰的边角,在白色蓬松的雾气上若隐若现地浮动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深邃而高远,悠悠扬扬地漂浮着朵朵云彩,与地上的那一簇簇白色交相辉映,清淡雅致的就像是一副远古时代传下来的中国画。真美啊。山风似一个调皮慧黠的孩童,轻轻地哈一口气,嘟圆了小嘴,挨个儿朝桐树上一口口吹过去,那花儿经不起如此逗弄撩拨,嘻嘻笑着,纷纷扬扬飘落整个山头。

彭继海就躺在这厚实绵软的花瓣中,嘴里叼着根茅草根,微眯着眼睛,正一心一意地观察着天上云朵的变化。那云一会儿纯白如棉花,一会儿轻柔如薄纱;一会儿缓缓而行,一会儿又匆匆而去,飘逸出尘,姿态万千。当那云朵幻化成桐花的容貌时,彭继海已经意识朦胧地进入了梦乡,他的肩头发际眉梢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色碎片。就像他无数次做梦那样,他的嘴角早已噙满了笑,仿佛只要一张开双臂,桐花就会被他拥抱在怀里。

   “快点!快点!

“赶快包扎一下!”

“把他背下山!”

真吵啊,吵得彭继海不得安生,吵得他没法继续做梦。彭继海只好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花朵中,而是在一个人的背上。在他身边的不是他的桐花,而是战友。

“海哥,你受伤了,我们马上送你去山下的医院。”

他记得那个晚上,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夜很沉。他在窗外看着桐花,看见她在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走。他没做声,他等着桐花自己做决定。他看见桐花的手里紧紧捏着那颗石头,身后的床边放着一个打理好的包袱。由于紧张,她全身颤抖。她手里的那颗石头上面浸满了汗水,滑滑腻腻。突然,东边房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桐花吓得惊跳起来,她眉头紧锁,轻手轻脚地来到窗前,耳朵贴着薄薄的木板壁仔细听了一会儿。彭继海知道,她在听她爹赵老汉的动静。过一会儿,桐花长叹一口气,对着窗外低声说:“海哥,还是你走吧,我、我不能走。”

彭继海知道,这是桐花的决定,她不会跟自己走的,她不能不顾她爹。彭继海没有说话,只有浓重的喘息声不断传来。良久,喘息声慢慢轻了下去,彭继海说:“那你好好保重,等我回来接你。”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窗外,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声音。

“桐花,你还好吗?”

彭继海半是清醒半是昏迷中一直喊着桐花的名字。

几个月前,他得罪了土豪张克诚,打死了他的一个手下。张克诚派人四处寻找他,扬言要杀他报仇。张克诚心狠手辣,人多势众。他不能跟张克诚硬碰硬,只得东躲西藏。后来,他四处打听到农车乡有红军,就想去投奔。红军是张克诚的克星,只要参了军,张克诚就拿他没了办法,他也能跟张克诚痛痛快快干一仗。但是,桐花怎么办呢。

彭继海是家中独子,由于父母早亡,他自小跟着祖父狩猎,常年在林子里跟野兽斗智斗勇,练就了一身的好体魄和好本领。十八岁时,老猎户过世,他就成了孤身一人。彭继海跟赵桐花同一年出生,一起长大。长久相处,两人之间渐渐有了情愫。双溪坡人都知道,这二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双溪坡人乐见其成,他们等着哪一天喝两人的喜酒。

赵老汉早已在心里认定彭继海是他的女婿。虽说桐花的娘死得早,父女相依为命,但他很宝贝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尽心尽力将她养大成人。桐花也没辜负赵老汉的心血,她身量修长,秀美能干,是十里挑一的好姑娘。赵老汉稳坐家中,十分笃定过不了多久彭家就要来提亲。可是左等右等、左等右等,望眼欲穿,不但不见彭继海来提亲,反而好几天不见他踪影。桐花也变得少言寡语,做事不如往常沉稳利落,常常半天不吭一声。赵老汉看出异常,却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试探女儿,桐花都守口如瓶,搪塞过去。赵老汉觉得彭继海肯定变了心,背弃了女儿。他又气又急,扬言要把桐花嫁给别人,遂答应媒婆前来说亲。

赵老汉被彭继海这一气,做事开始走神,在给地主家盖房时不慎从房梁上摔下来,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跌断了大腿。赵老汉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心里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就天天骂骂咧咧。桐花觉得有愧,只由着爹去骂,不敢顶撞他。

赵老汉哪里知道,彭继海并非变了心,而是出事了。土豪张克诚的一个手下偶然在山里见到挖野菜的桐花,见色起意,想要欺侮她,被在附近打猎的彭继海赶到,一刀劈掉了他的半边脑袋。

天很快就亮了,雨也早停了。外面的世界在雨后显得更是青翠明丽,一丝晨光透过窗子映射进来,照在桐花那张年轻且美的面容上,也照在了放在她床头梳妆台上的一个荷包上。

院子里的鸡鸭早等得不耐烦了,一起聒噪起来。睡在另一个房间的赵老汉被吵醒,他侧耳倾听了一会,见桐花那边没有什么动静,就大声咳嗽起来。

“桐花,桐花。”

赵老汉拿起床边的拐杖,“咚咚”地擂起了地板。桐花睁开眼,阳光已经很艳了,她大力拍着脑门,有点气恼自己:“怎么就睡死过去呢?”顺手把台上的荷包往抽屉里面一塞,然后放鸡喂鸭,打扫院子,切猪食,做饭。她迅速而又紧凑地做着家务事,忙得忘了时间,也忘了很多心事。

吃过早饭后,赵老汉拄着拐杖来到坪院里晒太阳。桐花扛起屋檐下的锄头准备出门,赵老汉却叫住了她。赵老汉捧着长长的旱烟袋,吸得很用力,他把头扭向一边,并没看桐花,似乎满意的是院子里那些枝繁叶盛的瓜果。

桐花问道:“爹,有什么事吗?我要去地里了。”

“先别去了,今你三姑要到家里来。”

桐花一听就明白了,她涨红了脸,很坚决地说:“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事我决不同意。”

老头子有些心虚,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桐花,只是嘴里嘟嘟道:“先看看吧,还是先看看再说。”

“不看了,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赵老汉有点发火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女儿:“我说你这孩子,就是这么犟,不是说就看看么,能少你一根头发?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彭继海?连人家的鬼影子都没见到,你还不死心?”

“我还准备跟他走呢。”桐花嘀咕道。

“你讲么子?”

虽然桐花说得很小声,但还是被赵老汉听见了,“人家不来提亲,你还想就这样跟他走?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一个女儿家,不知廉耻,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

“哼!”赵老汉扔下烟袋,转身气呼呼地进了房间。

桐花看着父亲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叹了口气:“爹啊爹,我要不是舍不下你,我早就跟海哥参军去了,”她站在院子里,朝外面望去,呆了半天,心里想着:“也不知道海哥现在怎么样了,找没找到部队,是不是正在打仗?”

在湘西龙山,这里地处大山深处,交通极为不便,与外界联系更是稀少。当地流传了一句古话:穷山恶水出刁人。这里兵匪肆意,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民不聊生,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彭猎户一年四季不停打猎,所获得的猎物却有一大半要上交给土豪张克诚、王仲南,因为那些山林全都是他们的。彭继海眼见爷爷和百姓受尽欺侮,而他自己却连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迟早一天要把这些豺狼虎豹收拾干净,让大家都过上舒心的日子。

为了躲避张克诚报复,彭继海一直藏在山里不敢露面。他陆陆续续打听到消息,知道红军终于到了龙山。他下定决心要去参军,为受苦受难的乡亲们报仇雪恨。但他知道桐花不能留下来,张克诚找不到自己,肯定会拿桐花出气。彭继海不放心桐花,桐花不忍心丢下赵老汉。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却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赵老汉不巧摔伤了,桐花就更不能走了。彭继海也不忍心逼迫她,只好孤身上路。他向桐花承诺,只要自己参军立了功,就马上回来接她和赵老汉。

白天日头太大,没法出门干活,桐花就在坪坝背阴的地方劈柴,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劈着,暗暗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劈着劈着,桐花就发起了呆。那天早上,她跟彭继海并排坐在一座山头上,周围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枞树林,地上铺满了一层松松软软的金黄色松针,有的还沾着朝气和露水。桐花闭着眼睛仰着头,一心一意地嗅着,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味道,还有一种成熟松针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苦甜香。彭继海突然站起来,拿起一根树杈围着两人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你在做什么,海哥?”

“桐花,我要把我们俩坐的地方划出来,表示我们俩永远在一起。”

“真傻!”桐花嘲笑他,同时觉得鼻子酸酸的。她也站起来,从附近捡石头,帮着彭继海用石头把那个圈围了起来,接着俩人扯来大把野花,还折来一大抱枞树枝,堆在石头四周。

“桐花,你看这个就像咱俩的家,这次出去,我一定要好好跟着红军打仗,争取早日消灭敌人,让穷人不再受欺负。到时天下太平,就回来盖我们的新家。你再给我生个儿子,我们好好过日子。”

桐花连连点头答应,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回来时,她偷偷地捡起了那颗被彭继海反复捏在手里玩的石头。这是爱的信物,她要留着这颗石头见证他的诺言。

“海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年的桐花开满了山坡,白的粉的好看得很。我本来想着你回来了一起去看桐花。我等啊等,等到现在桐花都快落光结桐子了,海哥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那场战斗,红军乘胜收复了桑植县城,恢复了塔卧以北的大块根据地,彭继海作战勇猛,表现突出,被任命为游击队大队长。19355月底,彭继海养好伤后,向上级申请回到家乡招头寨开展革命工作。

听说红军的游击队到了招头寨,还要来攻打堰塘架子洞、白岩洞。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土豪劣绅全都慌了神,但是他们不甘心就此投降,不战而败。尤其是张克诚、王仲南等土豪,手里纠集了一股地主武装力量,常常潜入村寨,杀害或恐吓群众,为害一方,祸患极大。架子洞和白岩洞可是他们的老巢,为了负隅顽抗,他们四处收集粮草储备物资,打家劫舍,强抢百姓家喂养的家畜、粮食等一些财物,妄图在红军到来之前再狠狠地捞上一把。

5月底的一天,天色昏暗之际,张克诚的几个手下来到双溪坡。桐花不知去了哪里,赵老汉瘫倒在院子里流泪,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狗腿子赶走栏里的肥猪,捉走笼子里的鸡鸭。他不敢做声,更不敢反抗,只盼着几个土匪拿了东西后能快点离开,不要看见桐花。

几个土匪刚刚离开,桐花就回来了。她走进院子放下满背的猪草,唤了声爹,赵老汉就流泪说道:“哈宝女子哎,屋里猪都被那些杀千刀的强盗给抢走了,你打猪草还喂么子哟?”赵老汉又伤心又气愤,说完就捶床大哭起来。

“什么?”桐花气得大叫一声,转身拿起锄头就要追出门去。她经常跟着彭继海上山打猎,经历了许多凶险之事,性格也是天不怕地不怕。

赵老汉吓得急忙叫住她:“你快给我回来,你不要命了?舍财免灾,舍财免灾。幸亏你不在,要是让这些土匪见到你,动了歪心思,那老汉我也不活了。”

桐花放下锄头,无奈又气恼地跺了跺脚:“爹,你看你都说到哪去了。你不让我去,咱们明天吃什么?这群土匪王八蛋,等着我海哥回来,看怎么去收拾他们。”桐花虽然这么说,冷静下来却不由地出了一身汗。这些日子里,她万事谨慎,一直躲着张克诚那伙人,就是害怕张克诚找不到彭继海,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她哪里还敢主动去惹这帮强盗呢。

“海哥、海哥,整天里就是你海哥,也不晓得害臊,”赵老汉赌气把头转向了里头,骂起彭继海来:“天晓得你这个背时的后生死到哪去了,你跑了不算,还把桐花的魂也带走了,可把她害苦了。”

第二日傍晚,张克诚就带着一群手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借口赵家有通共嫌疑,要搜查搜查。他们在赵老汉家里翻箱倒柜,乱打乱砸。自然一无所获,张克诚也不失望,他本来目的也不在于此。穷鬼一个,能有什么财产,把牲口拉走了,这个家就一文不值了。张克诚站在坪坝中,对赵老汉的苦苦哀求无动于衷,眼皮也不抬一下。桐花倔强,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她不肯示弱,不肯去求张克诚。原来,昨天那几个人只是按张克诚的吩咐,去桐花家探探虚实。他们见彭继海并没在这里,回去就报告了张克诚。

这时,手下人从桐花的床头抽屉里搜出了荷包。桐花一看见别人搜出了荷包,就急了,拿起边上一把锄头迎上去,她要跟张克诚拼命。但她一个女子,又哪是这群土匪的对手,很快就被张克诚的手下给绑了。桐花就使劲地挣扎,大骂:“张克诚,你这个土匪恶狼,你昨天已经抢走了我们的猪,今日又来干什么?”

张克诚嘿嘿地冷笑,他打开荷包,见里面不过是一颗破石头,并没什么兴趣,甩手就扔在了院子边,石头骨碌碌地滚进了草丛里。桐花怒目圆睁,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块草地,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张克诚看着桐花问道:“这就是赵桐花?”

“是的,老爷,”昨日来的人里有一个迎上前来,讨好地答道:“她跟彭继海是老相好,这里的人都知道。”

话音刚落,张克诚的手下便一起笑了起来。桐花气得满脸胀红,她朝张克诚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大骂道:“流氓、无耻!”

“流氓?”张克诚一脸冷笑:“好呀,既然是彭继海的老相好,那就跟我上山吧。你也别怪我,谁叫你那个老相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老子正到处找他呢,谁知道他不怕死活,反而要来攻打我。那就来啊,也让他尝尝老子的厉害。”

张克诚说完后,一挥手,就要将桐花带走。赵老汉早已扔下拐杖,他大喊一声,朝张克诚扑上去,用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脚。张克诚抬脚一踢,将赵老汉踢向一边。桐花被人反剪双手,挣扎不得,大叫道:“爹、爹。”赵老汉忍痛爬起来,又朝张克诚扑过去。张克诚侧身闪开:“你是自己找死,怨不得老子。”说完抬手一枪,子弹打在赵老汉的胸前。赵老汉剧烈地颤抖了两下,倒在地上,嘴里流出血来,不停地喊:“桐花、桐花!”一行泪水流了出来,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桐花见状,惨叫一声,便晕死过去。等她醒来,眼前竟是一片模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桐花喊了起来。

三日后,彭继海率领游击队终于到了双溪坡。可是等待他的却是满屋的冷清,和台阶上残留的血迹。别人告诉他,桐花已被张克诚抓走了,她的眼睛快看不见了。彭继海握紧拳头,狠狠擂在板壁上,他痛恨自己没有早几天赶回来。

架子洞、白岩洞坐落在堰塘的半山腰上,上下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向洞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洞内贮藏着充足的粮草,还派重兵把守着。想要拿下,并非易事。彭继海为了救出桐花,带着游击队发动多次进攻,都未能攻克。他指挥队伍佯装撤退,想要引蛇出洞。想不到张克诚那家伙十分狡猾,十几天里一直龟缩在洞内,任凭外面如何威逼利诱,并不上当。

不能再拖下去了,等到张克诚的援军到来,游击队就会陷入困境。何况桐花还在他们手里,不知道状况如何。彭继海知道,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桐花救出来,还要为赵老汉和受害的乡亲们报仇雪恨。彭继海心急如焚,决定强攻。这天早上,炮火猛烈,彭继海带头冲在前面,他们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洞口路头。只要打掉把守在那里的几个机枪手,他们就能从那里攻上去。游击队员攻打了半个小时,眼看着对方就要顶不住了,两个机枪手换了一茬又一茬。游击队员也有几个负了轻伤。就在这时,对方的枪声突然停了下来,彭继海抬头一看,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上。他看到了桐花,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们将桐花五花大绑,推到洞口前,暴露在火力之下。

“彭继海,你看看这是谁?别给脸不要脸,要是再攻上来,就等着给你的女人收尸吧。”张克诚押着桐花,用枪顶着她的脑袋,气急败坏地喊道。游击队员投鼠忌器,不得不停止进攻。

桐花穿着破烂的衣裳,上面还有斑斑血迹,她头发凌乱,憔悴不堪。在看到彭继海的刹那,她失神的眼睛才有了一丝光彩:“海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你等得好苦。”桐花趔趄一下,泪水顺着那张仍旧好看的脸蛋流了下来。

彭继海在看到桐花的那一刻,就双眼模糊起来,他心如刀绞。只短短几天,桐花就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喊道:“桐花,别怕,你等着海哥,海哥一定会救你的。”

当天傍晚,彭继海无奈只得命令队伍撤退下来。他们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顺利拿下架子洞,活捉张克诚,救出桐花。偷袭不成,因敌人戒备森严,容易被发现。扔手榴弹,难度更大,大家并不清楚洞内情况,极有可能误伤桐花。用烟熏,他们一定会用桐花来要挟。桐花在对方手里,想要强攻,已是不可能。双方进入胶着状态,彭继海的嘴皮上起了一层燎泡。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小战士捂着眼,哎呀哎呀地叫着走了进来。大家忙问他怎么了?小战士放开手,右眼角边又红又肿。原来他在执行任务时,不慎被野蜂蛰了一口。山里野蜂多,现下正是出巢的好季节,稍一受惊,极易蜇人。那家伙可不好惹,又痛又痒还毒性不小。彭继海自小在山里打猎,深知野蜂习性,也没少受过苦头。就在大家纷纷取笑小战士时,彭继海的心里已有了计谋。

第二日一大早,彭继海一边悄悄安排人到各处去挖野蜂,一边同张克诚喊话。说自己不想做无畏的牺牲,只要张克诚放过桐花,他愿意撤军后退,永不再攻打架子洞。张克诚老奸巨猾,哪里肯相信。他假惺惺地答道,只要彭继海离开招头寨,他性命无忧后自会放了桐花。彭继海心里清楚,这是张克诚的缓兵之计,他要求跟桐花说几句告别的话。这次相见,桐花比上次平静很多。

彭继海说:“桐花,你不要怕。你很快就可以离开了,我已跟张老爷说好了,等我退兵后,他就会放你走。”

听闻此话后,桐花吃了一惊,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彭继海会说出这一番话:“海哥,你糊涂啊,我的命不值钱,我不要你救。你放了张克诚,就等于放虎归山,祸患无穷。”桐花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又是失望又是伤心地看着彭继海。

张克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踢了桐花一脚,骂道:“你这个小娘们,我好心让你跟你的相好叙叙旧、话个别,你倒不识好歹,妖言蛊惑起来。”

彭继海急得大喊:“张老爷不要动怒,桐花她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他顿了顿,继续说:“桐花,你相信我,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只要你听我的话。”

“我不听。张克诚害死我爹,害了那么多人,你不能为了我放过他。”

“桐花、桐花,”彭继海打断桐花的话,“你还记得那年在吴家坪发生过的事情吗?”

桐花摇摇头。

“你看着我,你再好好想想。吴小龙欺负你,我帮你教训他。”

桐花想起来了。那一年,吴家坪的浪荡子吴小龙觊觎桐花的美貌,总想欺负她。彭继海很愤怒,知道对方家族势力强大,不能明着对抗,他就想悄悄教训吴小龙一下。彭继海从山里捉来几十只野蜂,夜里趁吴小龙睡着之后,悄悄将野蜂从窗子里放进吴小龙的房间。第二日一早,吴小龙起床后鬼哭狼嚎,全身上下被蛰了无数大包,一张脸肿胀得像个猪头。他卧床几个月,吴家用了很多偏方才将野蜂的毒性祛除。从那以后,吴小龙老实很多,也没有多少精力再去找桐花的麻烦了。

桐花迷惑不解地看着彭继海。

彭继海知道桐花想起来了:“桐花,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桐花眼神一亮,她记起彭继海说的话:“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你,我就让野蜂去锥(蜇)他。”

彭继海继续说:“桐花,只要你相信海哥,海哥就有办法让你平安回家。”

桐花思索良久,脸上慢慢露出笑意,她点了点头。

张克诚十分警觉地听着二人对话,又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耐烦道:“老子可没闲工夫听你们在这里打情骂俏,要说以后再说。”他生怕有诈,忙喝令手下将桐花押进洞里去。

彭继海又大喊道:“桐花,山里野蜂子多,你要小心被锥了。”

桐花心神领会,响亮地回应道:“海哥,你放心,桐花晓得。”

夜里桐花借口肚子疼痛难忍,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张克诚将信将疑,却又拿她没有办法,他怕闹出人命,彭继海那里不好交代,只好让人将桐花松了绑。桐花松绑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整夜都似在沉睡。张克诚等人疲累不堪,安排好岗哨后,各自大睡,也就没人再去管桐花。

凌晨时分,五个游击队员化装成普通农户,背着背篓从堰塘湾左侧山路偷偷绕到架子洞上面的山顶,这里离洞口尚有不远的距离。就算土匪再警觉,也很难发现头顶上的动静。游击队员放下背篓,很快就找好了位置。按照约定时间,五个队员俯卧下来,分别放下了手中的布袋。布袋子密不透风,鼓鼓囊囊。里面传来嗡嗡的轰鸣声,袋口系着长长的绳索。队员们手里捏着绳索,慢慢往下吊去。快到洞口时,才被发现。土匪以为遭到了偷袭,不知道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惊慌失措之下一齐朝袋子开火。洞口顿时枪声大作,五个袋子很快就打出了破洞,里面的野蜂在洞门口轰然炸开。它们被关了一天一夜,愤怒之极,立即发动了凌厉疯狂的攻击。遇人就蛰,洞内土匪猝不及防,被野蜂追得哭爹喊娘,乱作一团。他们顾不上张克诚的命令,纷纷扔掉枪支,抱头鼠窜。

听到枪声后,埋伏在洞口下不远处的彭继海率领游击队员冲了上来。没等张克诚回过神来,他和手下就已被野蜂蛰得鼻青脸肿。张克诚来不及反抗,马上回头寻找桐花。妄想通过桐花来逃命。此时,桐花正顺着洞壁,悄悄朝洞口移动。张克诚从后面恶狠狠地朝桐花扑上来,却被赶进洞来的彭继海用枪支抵住了胸口,张克诚一声长叹,颓然坐倒在地。彭继海跟桐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桐花,我、我回来了!”

“海哥……”桐花睁开快要失明的眼睛,喜极而泣。

把守白岩洞的土豪王仲南听闻张克诚被彭继海活捉以后,知道大势已去,在彭继海率队攻打过来时,没作过多抵抗,也束手就擒。

战争结束后,彭继海跟游击队员们在清扫战场时,从两个洞内缴获了一万多斤稻谷、几十担金银等贵重物品。彭继海当即决定赶回招头寨,将粮食、财物送交给红军。在双溪时,不想游击队跟敌自卫队彭瑞武迎头碰上,双方又发生一场激战。为了保护胜利的果实,游击队员个个勇猛异常,奋不顾身。半个小时后,彭瑞武队很快就招架不住,狼狈逃窜。

19356月底,为粉碎敌人的围剿阴谋,摆脱困境,进一步保存和壮大革命力量。彭继海离开他心爱的桐花姑娘,跟随部队从招头寨出发,前往桑植集合,参加红军长征。1936年,在长征途中,彭继海为了掩护战友,不幸遇难,年仅22岁。

一年过去,整个双溪坡都流传着彭继海率兵攻打架子洞,巧用野蜂活捉土豪张克诚、王仲南的故事。在这一天里,又是桐花盛开的日子,漫山遍野的花瓣洁白无瑕,如祥云笼罩着双溪坡。可是桐花日夜翘首等来的不是英雄凯旋的喜悦,而是他壮烈牺牲的噩耗。

听闻消息的桐花哀恸不已,她的耳边一直响起彭继海说的话来:“桐花,等着我回来。桐花,等我回来。”

桐花一口气跑到堰塘湾山上,她痛得直不起腰来,不由跪倒在地。她的双手在地上使劲抠来抠去,很快就血肉模糊。

“海哥,我会一直等你回来,我们来世再见。”青山幢幢,桐花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桐花喊完这句话,泪如雨下,她纵身朝山崖下跳去。

蝶飞燕舞,蜂鸣鸟叫。山风一吹,香气若有若无,满山的桐花簌簌落下,犹如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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