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魂灵(尚勇)
发布时间:2018.06.01 点击量: 分享到

红魂灵

尚勇

题记:你如果写好了一个村庄的故事,就会读懂全世界。(俄国列夫托尔斯泰)我这里讲述的就是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一个人的故事。

一、寿伢湾

以一个人命名的山湾在我老家极为罕见,寿伢湾就是这样一个所在。这里埋葬着一个人:尚祖寿。尚祖寿是我的老太(曾祖父),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生人。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的秋天,他就来到了惹湖大沟这个山湾里。

惹湖大沟在梓木柯界下。从惹湖寨去惹湖大沟并不远。进沟数里的右手边有一小山湾,山湾里垒着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坟头全部由砂岩砌成,没有培土,没有墓碑,常年也没人祭扫和挂清,却也没有坍塌和变形,只有山里的枯枝落叶、荆棘刺丛、叮咚流水和如丸的鸟语伴着它。这得益于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看上去坟体的砂岩被雨水清洗得很洁净,隐隐地透着红亮的光泽。

尽管这条大沟有十多里深,坟茔却是罕见。惹湖寨上的老人们说,那个有坟头的地方叫做寿伢湾,坟里埋着一个不得好死的人,那个人姓尚。

尚姓在惹湖寨可谓大姓,我的先人就是从这里搬出去的,后来几经周折搬到了红岩溪街上。我家的祖坟地就选在了这里。现在,我终于知道寿伢湾埋葬着的那个人了,他就是我的老太,尚祖寿,寿伢湾因此而得名。而他埋在这里也埋下了一个坏名声。因为红岩溪这地方骂人最伤心、最寡毒、最解气的有三句话:一是“败家子”,二是“心要不得”,三是“不得好死”。这三顶帽子有一顶戴在头上就是重罪,在人们的心里几乎就是下了阿鼻地狱。被骂的人大都会极力辩解,有的甚至还会暴跳如雷,大打出手。而这三顶帽子,我老太却一顶也没有少戴。

我当时还小,自然听不出大人们为何唠舌,也不会作如此解读,只感觉红岩溪那句谚语特别灵:“梓木柯的雨,淋得哭;洛塔界的雨,晒得谷。”我想这凄风苦雨里,是否还有金戈铁马?是否就是漫卷的历史风云?

尚祖寿,这个孤独尚未走远的英灵,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的秋天,就这样来到了惹湖大沟这个山湾里,他的肉身虽带着几枚枪洞,却没人能读懂他凄苦的灵魂……

二、红布涅

“二少爷,槐老爷找你——”。在尚家做长工的田三顺着田家沟的小溪边走边喊。从老沟向窑湾、马勒湖方向一路小跑,他挨家挨户打听二少爷的下落。溪水潺潺,就是听不到二少爷的回应声,只见远山的油桐花一片片开放,像是一片明艳的霞光。

此时,在尚家屋后那片茂密的禁林里,有一个十四五岁、颀长而白皙的青年,身着一套方型立领的学生装,透着儒雅与活力。四月,林间桃李芳菲尽,如蕾的青果已然挂满了枝头。他来到一棵高大、常绿的乔木之下,弯着腰在草丛里、落叶下仔细地找寻起来。他眼角不时地露出惊喜,小心地把一颗颗红色的豆子从地上捡起,用手揩去上面的泥尘,瞬间手心里的红豆就闪耀出灼灼的光芒。他就用一方手帕将红豆包起,揣进怀里。

这棵红豆树学名叫花榈木,罕见而名贵,每年秋冬季结荚爆籽。西风一起,红豆粲然而落,经冬春雨雪而红艳光华如故。寨子里的孩子们捡来它玩耍,青年男女则别有用途,将它做成项链、手圈,送给心上人,表达爱慕之意。土家人把这棵红豆树叫做“红布涅”。

这个青年就是尚家的二少爷尚祖寿,现在县城白岩书院就读县国立学堂。他正躺在“红布涅”树下一片青草地上,想着自个儿的心事,做着少年的锦时华梦,对田三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唤置若罔闻。

因为袁世凯在京称帝,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效忠袁世凯的龙山县知事彭世荃率先发布公告,启用“洪宪”纪元,触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护国运动。龙山县留日学生黄振铎登高一呼,以县护国军司令之名传檄四方,集聚了境内拥护民国反对帝制的各方势力四千人马,兵临龙山城下。县知事彭世荃闻报,率巡警队逃亡到酉水河对岸的来凤县城。护国军人马整队入城,县城绅民摇旗呐喊,夹道欢迎。正在白岩书院象牙塔里的一帮学生也举着小旗,出现在欢迎的队伍里。尚祖寿赫然在列,他高高的个头鹤立鸡群,很是打眼,处在变声期的嗓子正带着沙哑。跟在他身旁的女生是他的同学,名叫苏红。苏红穿着新式的民国校服,上身是蓝色的短袄,下面是黑色的中长裙,一双圆口的黑布鞋套着一双白色短袜。她摆着两条乌黑的辫子,自然地流露出几分清纯、素雅和文艺范儿。

夕阳已照在城东的一个山堡之上,这是数百年历史的白岩书院,校园里一栋栋青砖瓦房,显得典雅幽静,人行道两旁绿树婆娑。在学校的操场上有两棵高大的桐麻树,碧绿的叶子闪着金光,粗粝的树干上各有一只深邃的“眼睛”,洞察着诡谲的历史风云。操场上有群青年学生紧跑慢跑,因为上午旷课,他们参加了欢迎护国军进城游行,被校长在这里作象征性处罚。尚祖寿和这帮“叛逆期”的学生一边跑,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不时地回过头来,对跑在最后的苏红做鬼脸。苏红甩着辫子,抿着嘴笑,对场外其他师生异样的目光,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在校园飞逝的流光里,尚祖寿,这个南半县的土家少年,田家沟里的二少爷心里却增添了新的情愫和烦恼。苏红,这个生长在大灵山下,有些离经叛道的女子,也喜欢和这个带着浓重土家口音的同学交往。相约一起上课、跑步、郊游,那两棵桐麻树下就是他们最为留恋的地方,有时交换书籍杂志默默阅读,有时谈论青春理想和动乱时局。当然,有时也看着桐麻树上的“眼睛”,分享从彼此身上散发而出的青春气息。苏红在学校是第一个传唱学堂新歌的女生。在学校的音乐会上,她把李叔同创作的歌曲《送别》演唱得清新淡雅,情真意挚,歌声中散发着一种凄婉和柔美,一时圈粉无数。

后来,县里的局势越来越乱,湖南护国军第二司令张学济的部属田义卿率一个营驻防龙山,他强令解散龙山护国军,并阴谋杀害其首领黄振铎,还强迫各地民众种植罂粟,全县上下民不聊生,县城的学校虽大,已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每有军阀带兵过境,就驻扎在白岩书院里,学校就得停课劳军,直到部队开拔后复课。

在这次学校放假前的夜晚,苏红约他来两棵桐麻树下见面。一见面,苏红便急切地给他讲述了在临县桑植刚刚发生的事件,骡子客贺胡子在芭茅溪用菜刀把盐税局的警察给砍了,把堆成山的盐分给当地老百姓,拉起一支队伍造反了。话语虽然低低的,她眼里却放射着亮光,情绪里有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尚祖寿的内心深深为之触动,在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心目中,苏红像是一块神奇精致的火镰石,随时可以在夜空里划出火星来,将自己的青春梦想点燃。就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苏红羞怯地伸出兰花指,牵住了尚祖寿赤红宽大的手掌,一双黑亮调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手足无措的男孩,定定地说道:“祖寿,我们要创造新的生活,把心交给自己!”然后又倏地抽回了手,转身跑掉。

少年的时光是多梦的,尚祖寿也是这样。这个夜晚他梦到家乡的“红布涅”:西风飒飒掠过枝头,红豆如雨,下在唐代诗人王维隽永多情的诗行里,下在心上人伏地而开的裙裾上……

待到太阳下山的时节,尚府的长工田三把草地上做梦的二少爷“逮住”了,催着他去见等急了的槐老爷,等着他去踏“虎口”。

此时槐老爷坐在堂屋神龛下的那把宽大威仪的太师椅上,眼睛半闭,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他身着一袭青色长衫,头裹一条青丝帕,形容憔悴,额头和嘴唇黯淡无光,虽然只是半百之人,却已过度早衰了。只有偶尔睁开的眼神里,依然露出一如既往的机警和坚定。其他的几个儿女和高祖母已在堂下坐着,只等二少爷一人前来,对家人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

“吭!”槐老爷厉声打了一个干咳,推门而入的二少爷不由地打了一个激灵。

三、虎口

人们都习惯把家乡赞美为天堂或者摇篮,我的高祖尚宗槐却把他的家乡称作“虎口”。我的老家在红岩溪,再上溯到祖辈就应该在田家沟了,那是在我公公的手里,他把家搬迁到了红岩溪。他说的“虎口”,其实就是他离不开的田家沟。

红岩溪在洗车河上游。在大航运的时代,这里也是一个繁忙的水码头,一担担桐油、茶油、生漆和珍贵的木材放下去,再把山区里稀罕的盐巴、布匹、洋货贩运上来,白花花的银子和光洋就稳稳地拿捏在了手里,同时也繁荣了水边的村镇。

红岩溪的地名和流经田家沟这条小溪有关,它发源于巍峨耸翠、云雾苍茫的天门山,蜿蜒数里,像一条清亮亮的带子穿过田家沟,最后从红岩溪街尾注入洗车河。沿着这条红色的溪流,有一条四五里的官道,一头连着红岩溪古镇,一头连着田家沟古村。

我的高祖尚宗槐是第一户迁进田家沟的外姓人。正值清朝末年,年轻时的他一直跟着大人跑水路,练就出了过人的膂力和见地,很早就放了单班,有了自己的商船,带出了一帮可靠的伙计。他把贩运桐油和木材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直做到了常德。在他那代虽是单传,在凶险的水运商途里,他却善于借助宗族的影响和力量,化解明里暗地里的危机。当然,也离不开我高祖母的后家力量,高祖娶的就是田家沟的女人。多年的生意积累了可观的财富,他把田地买到了塔泥湖、古丈坪、桅子湾等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还在天门山育出一座座油桐山、油茶山,在山里建了三座旱碾坊,还在红岩溪的大河边建了两座水碾坊。方圆数十里的乡邻,都尊称高祖为“槐老爷”。家业有成,他一心想着退隐江湖,偏安一隅,发家育人,过上晴耕雨读的安稳日子。而他把家业从偏远的铁炉坡迁进田家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也是一着老辣的棋。通过高祖母的后家,他在田家沟的尽头——老沟买了一大片宅基地和山林,竖起了三栋高大堂正的土家木楼。他一手在庭院上下植了亭亭的棕榈树,一手育出了五个儿女。那一年,尚祖寿就出生在田家沟,人称“二少爷”。

住在嘎嘎(外婆)乡里,高祖时刻居安思危,谨言慎行,常常提醒着家人:“我们单门独姓住在田家沟,就是住在了老虎口里”。为了在屋后蓄上一片竹林,他对每位上门讨要竹子的嘎公舅爷都陪着笑脸,问清需要竹子的数量和用途后,再请回,派出雇工从别处买来竹子,及时送上门去。一来二去,竹子蓄下来了,人脉也蓄下来了。

时代的指针就这样悄然指向了匪患猖獗、战乱频仍、军阀横行的民国。为了在乱世里求得家庭的生存和发展,槐老爷便给子孙定下了两条铁规:一,不得吸大烟、耍钱、喝花酒;二,媳妇儿必须娶田家沟的女子。

四、压服

“啪!”的一声,栖息在尚府屋檐的两只燕子被惊起,惶惶地掠过屋前的棕榈树,“唧”地一声消失在血色的夕阳里。

屋内,一言九鼎的槐老爷和桀骜不驯的二少爷发生了激烈的交锋。对于二少爷这次回来情感上的起伏、行为神态的变化,特别是老在板壁上挂着的那面镜子前转来转去,槐老爷全都看在了眼里,早把事情猜出了八九分。哼,这小子开始懂人事了,在想妇人家了。他十分欣慰。因为大少爷祖福安家后,连生两个“酒桶桶”(女孩),槐老爷嘴里不说,心里却不痛快,在沟里遇到亲家公他都不爱扯白。在乱世刀尖上走过来,槐老爷一心只盼着两件事:发家,发人。早日抱上孙子,把尚家的香火在乱世传下去,这才是当务之急。为了把每个鸡蛋都落在实处,他早已在窑湾为二少爷相中了一个本分规矩、模样周正、适合生养的女子。半年前槐老爷已经请媒上门提亲,女方的父母满口答应,命女子接了打发钱,双方换过八字后,就以亲家相称了。女方也把木匠弹匠请进了屋,正着手准备嫁奁。这次二少爷回来心不在焉,槐老爷觉得这个书是不能再读下去了,就想尽快让这匹烈骡子完婚,给他套上一个笼头。双方家长一合计,婚期就定在三天后。槐老爷就叫田三把二少爷叫回来,要宣布这个重大决定。果然,一开口二少爷就暴跳起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的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不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你莫必不懂?我们尚家住在这个虎口里,我的子孙只能娶田家沟的女子,这是铁规,谁都不能破!”槐老爷一巴掌拍在神龛下的那张八仙桌上。

二少爷瘫软地坐在地上,至死都忘不了父亲这一巴掌。这一巴掌拍掉了他心爱的学生装,拍死了十五岁少年心头萌芽的爱恋,拍醒了他立志报国宏图大展的迷梦。夜深了,静得可怕。他不想吃不想睡,脑子里一片紊乱!一个个念头就像桌上的桐油灯啪啪爆响着……他环视着堂屋里四方整整的础石,高大粗壮的梁柱,严丝合缝的板壁,古色雕花的窗棂,沉重如磐的大门,俨然一个囚室、一个牢笼。他想到了逃离,想到了黑夜里那双发光的眼睛。一个声音于是在他心头一遍遍地响起:创造新的生活,把心交给自己!这声音是那么的魅惑,那么的抓心,那么的令人动容。他于是悄然起身,在摇晃的灯光里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门。他麻利地拔下了结实的门闩,“嘎吱”一声推开了大门。他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歇在门槛上,退房里一串急促的咳嗽声像子弹飞过,顿时击中他柔软的心。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挣扎、最无助、最漫长的夜晚。他小心地扒开火塘里暗红的火石,就像扒开一颗期待的心。当把火烧旺后,他把掖在怀里的红豆掏出来,一颗颗扔进滚水的釜里。等他将煮软的红豆用针线穿过,一串红手镯做成之时,他便永远挂在了少年的心头,等岁月去风干。鸡叫过,天边亮了。

第二天,早饭没吃,槐老爷就拟出单子打发田三四处去放信,去请唢呐班子,请明溪的阳戏班子,急急忙忙地为二少爷去张罗大婚仪式。二少爷的书箱行李也被老爷差人从城里捎了回来。第三天傍晚,尚府的庭院里就开起了流水席,县城、里耶、隆头、苗儿滩、洗车远处的亲朋陆续赶来。紧接着田家沟、惹湖寨这些亲族乡邻要停炊三天,槐老爷理所当然要遵从旧俗大宴宾客。

置身乱世,槐老爷把二少爷的婚礼办得体体面面,颇具土家风情。“砰砰砰”,三眼铳放出三声巨响,欢快高亢的唢呐奏起了土家迎亲曲,咿里哇啦沸腾了田家沟。一时间,大红的花轿迤逦而行,长长的接亲队伍花花绿绿,摆开了长蛇阵。披红戴花的二少爷骑在迎亲的大马上,就像一个提线的木偶,任人操控着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从不同的进村道路上,蚁群般地走着扛喜匾、抬台盒的宾客,鞭炮声和阵阵烟雾不断地升起。

就这样,我的老太和太婆开始了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也没人告诉我,他们在洞房里是不是第一次见面。急着抱孙子的槐老爷到底是没能等到这一天,就在这年的冬天谢世了。

尚家的祖坟山在惹湖寨的大沟口前,槐老爷没有按照尚家的惯例进到那里,没有去陪列祖列宗。他把自己的墓地选在了天门山下。这个勤扒苦做、精明一世的人,太不放心这个世道了,他要在这里看着自己创下的基业和子孙。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与山阿。”梯玛先生的仪式钱是少不得的,初次当家的二少爷已接过槐老爷的那口铜皮包角的金锁楠木箱,给红岩溪街上请来的舒月芹先生(梯玛)包上了十块大洋酬谢。老先生接过打发,自觉沉甸甸的,不由多看了二少爷一眼。

二少爷悲痛的内心此时却别有一番滋味,就在父亲传下的这口当家的箱子里,有一个黯淡的牛皮纸信封,信上有他的姓名,信中只有两个字“恭喜”。字虽写的匆忙潦草,也无落款,但那颜体的笔墨二少爷却是熟悉。思来想去,他定然是随着书箱行李一起离城,被槐老爷扣留至今……未来的日子里,是一如既往的迷惘和惆怅。

五、迷惘

沙沙沙!嗖嗖嗖!狭窄的山路被枯黄的茅草掩盖,沿着山路的茅草丛里掀起了一道巨浪。汪汪汪!山下的一群赶仗狗野性勃发,一边狂吠,一边追赶,鼻息里已然锁定了猎物。猎狗的身后是一群大嗓门的闹山人。一头体毛发黄、獠牙突长的野猪已奔突在亡命的路上,粗重的喘息声惊起了一蓬蓬的飞鸟。猛地听到前方“哒”的一声,有人抠动扳机,野猪猛地刹住脚步,转身就跑。在前方守堑的人就是二少爷和田三。看见野猪奔来,老猎手田三屏住气息瞄准击发,火枪却哑火了。田三来不及重新装弹,那头受惊的畜生又在猎狗的狂吠中掉转身,气势汹汹地奔袭过来。“砰”的一声,二少爷手中的枪响了,大野猪嗷的一声惨叫,蹦到路旁的丛林中去了。惊魂初定的田三连忙爬起,去查看现场,他没看到一滴血迹,只找到一绺子弹打断的野猪毛。后来,猎狗们在山崖下找到了断气的野猪,足有两百多斤。每次说到这事,田三都吓得龇牙咧嘴,对二少爷的枪法好生佩服。

田家沟这个土家山寨,民风彪悍,家家藏有枪支,户户焙有火药。每到秋天,粮食入仓,田家沟人的狩猎热情就像天门山上的红叶燃烧起来。晚上焙好了火药,天一亮就邀上一伙人,唤起一群赶山狗,挎上乌黑的土枪,挂着弯弯的火药角,哒哒地向天门山上开拔。一到擦黑,就有成堆的猎物扛下山来:獠牙长鬃的野猪、青黄细毛的麂子、棕红如球的蜂窝,偶尔也有熊罴和豺狗。

跟着这帮狩猎的队伍,二少爷从个人情感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在老猎户的指点下,他练出了一手好枪法。狩猎时大伙儿要分工,声音大的,脚步快的,跟着猎狗去闹山;枪法准的就守堑,躲在猎物可能逃走的路径上伏击。枪手击中了猎物有赏,让猎物打脱了就得包赔。二少爷用的是快枪,准头好,猎物很难从他的堑口逃脱。分享猎物时,他拿到脑壳的日子最多(按照狩猎规矩,脑壳要作为奖赏,分给命中猎物的枪手)。可他对家族的田地、山林、碾坊的经营管理始终不上心,好像只有天门山这片辽阔苍茫的天地才是他心灵的庇护之所。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就这样在荒山丛林的追逐中长大成人。

终于如槐老爷所愿,二少爷把香火传了下来。他把老大取名本安,老二取名本邦……幺兄弟尚祖康也遵照槐老爷定下来的规矩,娶了沟里的田氏女子成家。尽管世道乱成了一锅粥,尚府的日子依然过得安稳平静。民国十年春,久雨不晴,已成荒象;夏秋两季则久晴不雨,田地焦裂。一场空前的饥荒席卷了湘西大地。一时间,饥民遍地哀号,米价已由二百二十文涨至八百文一升,山上的竹笋、蕨根、野果、山菜等果腹之物,尽被采食。饥饿之下,有的饥民开始吞噬观音土充饥。真正是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仅六至七月,全县饿死者就数以千计。

二少爷当上民国的保东(保长),就是搭帮这场大饥馑。在红岩溪街头上,二少爷带着田三第一个开起了粥棚,赈济灾民。二少爷的名号于是开始在红岩溪传响。

荒年一过,田家沟来了一个讲究的人,他头戴博士帽,手拄文明棍,带着一队枪兵,一路问询,找到了尚府。原来他就是董补乡的乡长,前来公干,专程委任二少爷为田家沟的保东。当时国民政府的苛捐杂税早已使民怨沸腾,地方附加征收更胜田赋正供。征收税赋,完成科派任务则是保东的一项重要职责。一开始,二少爷推说自己年轻无能,坚辞不干。乡长大人就耐着性子做工作。后来,乡长发了虎威,要把二少爷带到乡公所去继续做工作,慌得高祖母连忙应承下来。据我的公公尚本安说,我太太(二少爷)自从当上这个卵保东后,家道就一天天败落。一直帮着尚府管家的田三回忆说,槐老爷在世时,每年秋天,谷子是一挑一挑地往仓里送,光洋是一摞一摞地往地窖里藏。自从二少爷当了这个保东后,就没见过进项,凡是保里应当缴纳的税费一律由二少爷当冤大头承当。怄得高祖母天天叹息:“败起来不怕家大,死起来不怕人多!”

其实二少爷当上保东后,陷入了他人生中更大的危机和迷惘。他常常在天门山上四处眺望,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孤鸟,十面皆有重重的罗网,拍着沉重的翅膀,不知道该飞向何方。盘旋,只有盘旋!

六、三重罪

二少爷是在民国二十三年的初夏失踪的。那时候,湘西地界由来匪患深重,战乱连绵,加之多有喀斯特地形地貌,凭借洞穴避匪避乱、保命保财,是先祖们的不二选择。红岩溪街道南北各有一个山洞,距离集镇不过二三里,地势险要,内洞幽深纳广,洞口隐蔽狭小,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平日里,乡邻们把粮食藏于洞穴,轮流值守,照常耕种渔猎,商贸往来;非常时期,便携带珍贵财物,举家迁入洞中,坚壁清野,周旋抵抗,只待事情转圜。红岩溪上街的那个洞叫人洞,下街的那个洞叫龙洞,可以让人们就近庇护。据说,当年石达开率太平军西征到过红岩溪,围攻山洞数天,无功而返。至今后山还有几个长茅反(时年对太平军将士的称呼)的坟丘。二少爷当上田家沟保东后,又多了一项轮流值守人洞龙洞的任务。在红岩溪至田家沟那条沿着溪流蜿蜒的山路上,常常看见二少爷倒挎着一条快枪来来去去。有时候,他也在龙潭岸边自家的碾坊里过夜,却从不在其他人铺上过夜,这也是槐老爷生前留下的规矩。

当时二少爷正在红岩溪上街的人洞值守,贺胡子带着队伍在农车、马蹄寨打跑了刘紫梁的团防军,一彪人马来到了红岩溪扩红。不少人户躲在山洞不敢冒花。在洞口守了大半天,二少爷见街上没有了动静,就倒挎着一条长枪,一个人下山,一探虚实。那是一个春光将尽的下午,二少爷走出了山洞,头缠一条青丝帕,沿着那条开满山花的崎岖小路走了出去。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之后,便把全部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我十五岁的公公(爷爷)身上。

其实,二少爷是回来过三次的。

第一次是在民国二十四年的夏天,红军将龙山县城围的像铁桶一般。在乡下,自然也没闲着,永龙界下有个叫小井的地方,枪炮声像爆豆子似的响了一夜。就在这样的夜晚,住在田家沟老屋里的太婆早已上好门闩。她突然听到屋外一阵犬吠,继而吠声变成亲昵的呃呃声。她起身点亮桐油灯,手拿着一把弯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杠门闩。在外颠沛流离了一年多的二少爷突然回来了,当时,他一副泥巴裹裹的样子,把拿着桐油灯的太婆吓了个半死,又喜得眼泪哗啦的。她重新点燃火塘,烧了一块腊肉,给这个无交无接离家出走的丈夫做了餐饭菜。看着二少爷饿豺狗的吃相,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二少爷在妻子的哭泣中才知道,在他离家的一年多,家中已有太多的变故。高祖母、大哥尚祖福、幺弟尚祖康三人相继病故,只留下满门孤寡,和不满十六岁的长子尚本安。那夜她让长子本安在红岩溪河边守碾坊,她则像老母鸡似的护着家里的三个孩子:本邦、本扬和哑女本翠。这一年我叫不出名讳的太婆,承担了太多的生活厄难,满头青丝已现出白发。那夜她多想用自己的温柔留住失而复归的丈夫……好梦却总被鸡鸣啼破。二少爷告诉她,这一年他多在外做着一笔大买卖,现在急需要本钱,回家就是要卖些田地来变现。二少爷于是点着桐油灯,来到退房,打开那只铜皮包角的金锁楠木箱,取走了一叠地契,他数也没数,便急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你这个心要不得到的,被红狐狸迷得找不到家了——”这个逆来顺受、以夫为天的女人,尽管把头蒙在铺盖里,终于遮不住那尖利、悲戚的哭声。

二少爷第二次回来,是在三个月后的秋天。当时朱毛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已经到达陕北;红二、六军团主力红军即将撤离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准备从蒋介石展开的第三次大围剿中突围出去。白色恐怖像一片阴云笼罩在龙山大地上。当时他带着几个生意伙伴来到家里,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太婆再没给他好脸色,一直坐在那把椅子上纳鞋底,没给客人倒水,也不起身做饭。锥一针鞋底,用顶针儿一顶,拔拉针线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想顶针儿顶偏,指头流出血来,她就吮一下,抿嘴轻咂。二少爷面对尴尬,也不再解释什么,径直去了退房,提走了那口铜皮包角的楠木箱。走到门边,二少爷这才回头,平静而冷酷地说:“我承认我是尚家的败家子,我只能把沟前的那亩大田和龙潭碾坊留给你养家。”訇然一声,二少爷跪倒在地,对着神龛家先连磕三个响头。等太婆晃过神来,二少爷已经起身走远了。随他走远的还有槐老爷置下的四百亩田地、三座旱碾坊、一座水碾坊和大片的桐茶山。这是二少爷最后一次回到田家沟……

第三次回家是三天后,二少爷径直去了惹湖寨大沟里。是我公公用一根青丝帕把二少爷背回家的。二少爷身上带着几处枪洞,衣服上的血迹已干,结着厚厚的血痂。二少爷手里的那口铜皮包角的楠木箱已不知所踪。就在惹湖寨的油坊庙里,闻信赶来的家族长辈们开始议事,既气愤而又痛心,考虑到二少爷既是个败家子,不是好死,不许他葬入尚家的祖坟地,飨用后代子孙的祭祀供奉。就这样,不请先生也不举行任何丧葬仪式,便用一口白皮薄棺装殓起来;煞黑时节,就将他送进了梓木柯大沟里,让世人永远地遗忘他。

我公公尚本安是知道历史秘密最多的人,也是个极有城府的人。族人们问他父亲二少爷死在了哪里,又是怎么死的时,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死在龙洞前几十丈远的地方,枪打死的。”就再无多话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年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长出了高高的个头,挑一百八十斤的担子,喝酒跟喝水一样,从没见他醉过。葬过父亲,他把唯一的碾坊看得更紧,还去暗中打听二少爷那口楠木箱的下落。后来,街上叫舒月芹的梯玛先生悄悄告诉他,曾两次见过那口楠木箱,一次在田家沟槐老爷上山后,一次在红岩溪河坎上田大财家里。说是不久前,团防乡丁田大财被鬼魂缠身,成天说胡话,家人慌慌张张来请先生取骇,就在田大财家里的暗房里,他见过那口楠木箱。

半年后一个夏日清晨,红岩溪人一早起来发现,田大财从自家的吊脚楼上摔下地,脑袋撞在河码石上,碎成了浆,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夜酒味。一群老鸹子在河边那排古麻柳树上栖息着,一声声叫得人心里打颤。

七、扩红谣

民国二十四春夏之交,红军在农车、马蹄寨大败刘紫梁的团防军,一队人马到红岩溪街上来扩红。红岩溪是个水码头,浩浩荡荡的洗车河水画着弧线,绕镇而过,一条河街邻水而建。街道呈凹字型,用青石条镶边,借用屋檐遮盖,无惧风雨。街两边全是商铺,百货杂铺、大烟馆、赌博场、艳行一应俱全。

那日,在人洞值守的二少爷尚祖寿见山下街道没多大动静,红胡子也没前来攻打,就把枪藏在一捆柴禾里,脸上抹了一把锅烟墨,去一探究竟。进入老街,少有行人,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两旁的铺板严丝合缝。虽然到了弄夜饭的时节,却很少看到平日里那袅袅的炊烟。直到中街,他第一次看到了传说中的红军,身穿灰布军装,头戴红星军帽,说着武陵山中各地的方言,正忙着挑水、做饭、刷标语。在张家门口那棵高大的古梨树下,有一个女红军站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热情地发动围观群众。夕阳西下,照射在梨树枝头崭新的叶片上,闪耀金色的光芒,令人怦然心动。这时,一阵歌声从舞台上传来:

马桑树儿搭灯台

写封书信与姐带

郎去当兵姐在家

我三年两年不得来

你个移花别处栽......

歌声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二少爷顿时感到有几分惊喜、几分眩晕。唱罢桑植民歌,这个女红军又为大伙儿唱起了《扩红歌》:

鸡儿叫,红军到

滴滴答答吹军号

机关枪,迫击炮

专打劣绅和土豪

吓得坏蛋四处逃

穷人翻身哈哈笑

歌声中,二少爷想起了那个穿着民国校服的女孩,带着大家学唱《送别》时的情景。他可以肯定,她就是苏红。尽管苏红已经人到中年,两条乌黑的辫子已剪成了齐耳短发,被帽檐挡住了眼睛……

天色已晚,红军部队已接到命令,急着向洗车河镇追击溃逃的刘紫梁部。不容二少爷多想,他那被岁月尘封将死的心,在《扩红歌》的感召下又重新跳动起来。俗话说“屈之久,伸必烈:伏之久,飞必绝”。二少爷举手向苏红示意,眼睛里的泪水涨满了眼眶。苏红早已注意到那个满面尘灰,越走越近的高大身影,她从二少爷熟悉的眼神里看到热情和火焰。苏红于是带着二少爷报了名,在报名簿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三个字:尚祖寿。二少爷从此端起了红军的饭碗,从此把头颅别在了腰杆上,就像逃离了樊笼的鸟儿,一头飞进了碧云青天。

离开了田家沟,在奔赴洗车河镇的行军途中,昔日的同窗恋人、今日的红色战友,这才开始了心灵的对话:

“哑巴同学,表演得不错嘛!”

“我不比他们,人一个,枪一条。我有家,一大家,顾虑当然多。”

“哎,我给你写的纸条,你看见了没有?没打扰到你吧……”

“看到了,后来看到的。我逃不过我家老爷的五指山……”

“还真够难为你的!”

“哎,你干红军多久了,天天这样行军打仗,你吃得消吗?”

“我在红九师算老革命了。我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哪里都能碰上装聋作哑的二少爷,还得小心地侍候着……不过,今天遇到你,我有预感,本来要留在农车,是我要求的,就跟着部队过来了。”

“幸亏今天遇上了你来扩红,要不然,我都快要憋死了。”

“是啊,这世道太乱。好男儿就得去当兵,当兵就得当红军。呃,二少爷,记得把脸擦了,我们是红军,不是黑军,不能丢脸的。”

“放心,我这回再也不当逃兵了。我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

这时,前方传来了消息:先头部队已经和刘紫梁的手枪连交火了,命令后续部队迅速压上。二少爷又一下子找回了天门山上狩猎的感觉,他扔下苏红,跟着老红军战士便向前冲杀而去。

八、涅槃歌

自从参加红军、投身革命的那一天起,二少爷就面临着人生中一次最重大的转变:如何从一个民国的伪保长转变成为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从一个地主家的二少爷转变成一名坚定的革命者。红军队伍是一所大学,革命战争是一次大考,给与他的是无穷的精神动力和广阔的人生舞台。

一九三五年初夏,中共湘鄂川黔边省委和军委会撤离永顺塔卧,先后迁到了龙山兴隆街和茨岩塘,近万名龙山青壮年参加了红军队伍。所谓近乡情更怯,二少爷在新兵集训队任教官时,遇到了红岩溪四十八湖的几个老乡。向齐昌,比洞湖的;沈安仲,打溪垴的;田大仁,就是田家沟的,还是二少爷的隔房舅哥呢。按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是,二少爷却乐不起来,心中竟添了几分隐忧。沈安仲自是稳成,田大仁好歹是个亲戚,向齐昌是个嘴上没锁的人,第一次见到二少爷就叫嚷开了:“天啦,这不是田家沟的尚家二少爷吗?你屋里千有万有的,也跑来当红军,脑壳哪根筋搭错了吧?”一脸错愕和不解。二少爷第一次对“二少爷”这个称呼感到刺耳和沮丧,也从旁人别样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黑影”。在二少爷的心里,这团黑影日趋沉重,成为越挣扎越痛苦的深渊,甚至比战斗的疲劳和伤痛更致命。

幸好红军部队有着优良的传统,战斗闲暇,山林、草地、民房就会变成大课堂。军团的领导经常为战士们授课。在茨岩塘苏区,二少爷走进连队的列宁室,沉重的脚步带着坚定。今晚,省委书记、军团政委任弼时要在在课堂上给大家讲解土地革命形势和政策。二少爷听得比谁都认真,生怕漏掉一个字。总政委的讲话强烈地震撼了二少爷的心灵,使他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矛盾之中。他第一次了解了湘西的社会经济情况,土地特别集中,地主、富农占社会人口不到百分之十,却占有土地百分之八十以上,土地革命的任务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推翻这个人吃人的黑暗制度,让穷人翻身做主。二少爷一想起槐老爷留下的田地家产,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革命者,身上带着阶级的原罪。寝食难安的二少爷于是专程到红军总部找苏红,想诉说自己心中的苦恼。不巧的是,苏红已经去了红六军宣传部。后来他们在兴隆街与茨岩塘交界的望乡台上不期而遇。坐在望乡台的大石台上,只见脚下飞瀑如练,峡谷青翠如黛,这里是红色根据地的一个核心景区,到处都有行军的队伍,欢快的歌声。苏红知道了二少爷的心病,就对症下药,讲了一个故事:

“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只要你是真心参加革命,坚定地去跟红军走,人生就会像火凤凰一样涅槃!”

是啊,凤凰涅槃,一个多么痛苦、又多么美丽的传说。苏红轻轻地讲述着:凤凰是人世间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她都要背负着积累在人间的所有痛苦和恩怨情仇,投身于熊熊的烈火之中,以生命美丽的终结来换取人世的祥和与幸福。同样,在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轮回之后,她才能得以重生。垂死的凤凰浴火而蹈,涅槃重生,其羽更丰,其音更清,成为美丽辉煌永生的火凤凰!

二少爷钦佩地看着苏红,在青山绿水的映照下,他觉得苏红就是传说中的火凤凰,那么地无私无畏,那么地美丽动人。

九、二少爷的枪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九月,龙山县城周边遍地金黄,华塘坝、镇南坝、中南坝广袤的田野上稻子熟了。栖息在果利河畔的白鹭一群群飞起,在莹莹的蓝天与灿灿的稻浪之间翱翔。苏红带着一支抢收秋粮工作宣传队,一路敲锣打鼓,在新城、华塘、石羔的田坝子上穿村走户,宣传秋收政策,动员地方军民积极参加秋粮抢收战斗。

从六月二十三日红二军团围困龙山县城,到下令撤围,龟缩在城中的敌军、地主、豪绅们被我红军整整围困了三十五日之久,早已断粮,一直靠蒋介石的飞机空投粮食艰难度日。城外的稻子熟了,他们的喉咙里早已伸出了爪子,隐藏在深山里的土匪武装也蠢蠢欲动,一场争夺秋粮之战已是不可避免。为了打赢这场战斗,红十八师53团负责监视、钳制酉水河对岸敌人徐源泉部,集中52团、54团、师直以及城郊地方武装部队,划分好抢收地块,组成收割和运输队伍,先下手为强,既保民食,又供军需。他们从靠近敌占区的稻田先开镰,由城边向山边推进,逐丘逐块收割。为了发动群众,打消部分群众的顾虑,消除敌人的谣言,红军制定了秋收的总政策:凡是农民分田到户的稻谷归户主,由户主按规定交送军粮;凡是地主、官僚、豪绅等田里的粮食,一律抢收。苏红她们宣传队主要就是宣讲红军的秋收政策。广大贫苦农民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了,他们积极配合红军,夜以继日地参加抢收、晾晒、运送,村村寨寨、家家户户几乎没有空闲的劳力。

在抢收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二少爷挎着那支从不离身的快抢也来参战了。为了进一步接近敌人抢收,确保靠近城垣抢收人员的安全,二少爷他们狙击班奉命增援。苏红接到通知,匆匆赶往鸡公寨为红二军狙击班的战士安排食宿,从东门河边一路小跑,趟过寨前的溪水,来到鸡公庙前。远远地看到了在此等候的狙击班战士,更为惊喜的是,还看到了分别已久的二少爷,他正挎着枪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上,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和柔情。

吃过晚餐,战士们稍做休息,苏红和二少爷便走出村寨,来到田野上。夕阳西下,炊烟正起,抢收过的稻田里稻茬参差不齐,一些鸟雀在稻草堆上起起落落,一些城郊的农民在余晖里拾稻穗、背稻草。苏红把一截新采的莲藕掰断,一节递到二少爷手里,一节拿在手里生吃起来。晚风轻拂,溪流潺潺,白岩书院就在前方数百米的山堡上,一幕幕青葱往事就仿佛在眼前飘荡。嗅着苏红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二少爷显得更加拘谨,右手不自觉地把枪带蹦得更紧,左手上拿着的莲藕越咬越慢,丝绦糊了一嘴,他也顾不得去擦一擦。当二少爷毅然扔掉手中的藕蒂,一把抹去嘴上的束缚之物,已是暮色正浓,陌上无人。苏红轻轻地闭上眼睛,呼吸骤然加快起来,胸部像波涛般起伏。在二少爷强健的膂力之上,苏红的身躯像一匹轻盈的哈达被托举,一步步迈向干涸的稻田中央,訇然倒塌在一片蓬松的稻草垛里。“嘭”的一声枪响,二少爷的枪走火了,一切戛然而止。天上的一群夜飞的鸟惊得嘎嘎四散……

天色即墨,新月升起,夜抢战斗打响。狙击班潜伏在东门城墙外百米之遥的稻田里,负责警戒。苏红带着宣传队也加入了抢收队伍,夜风习习,镰刀霍霍,战士们将割倒的谷禾一起搬走。二少爷头戴伪装,趴在潮湿的稻田里,面对着黢黑的城垣,环境竟是如此熟悉,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就在一个多月前,红二军把龙山县城围得像铁桶一般,城里闹起了饥荒,一把南瓜叶也能卖上一块大洋。城外的青苗正在上浆,这对城里饿绿了眼睛的人该是多大诱惑。于是,城里日夜都有人冒死下城墙来割青,二少爷也跟着狙击班在这里打伏击。城里饿死了许多人,城墙上栖息着一排排的乌鸦。眼前这座县城,是自己学习生活过的地方,二少爷的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眼睁睁地看着城里有人用棕绳翻墙下来,割了青苗背着,又颤巍巍地爬上两三丈高的城墙,指头搭在扳机上,就是抠不下去,这毕竟不是猎物呀。两天过去了,二少爷的枪没放出去一发子弹,其他战友早就战功赫赫,把城墙上打得血迹斑斑。第三天,狙击班长就在二少爷身边督战,他是从红六军过来的政工干部。他俩蹲守了一夜没事,眼皮已觉沉重,忽然被一声凄厉的鸦叫声惊醒,城墙上一个黑影已经下地,匆匆地割了一箩青苗,慌慌张张地往城墙上爬去。

班长轻声地命令二少爷:“预备!”二少爷端起了枪。

“瞄准!”二少爷将枪口抬高,瞄准了目标。

“射击!”二少爷如梦初醒,枪口一抬,跑靶了。一声枪响,割青人像猴子似的,嗖嗖嗖地爬过城头而去。等班长端起枪,城墙上的割青人早已不见踪影,气得他冲二少爷咦咦直叫唤:“你你你,你简直是丢我们狙击班的丑!”手指头都差点戳到二少爷鼻子上。二少爷斜乜了他一眼,抬手一枪,城垣上一只腾挪跳跃的乌鸦“啪嗒”一声掉落,狙击班长张大着嘴巴半天都没合拢。

时光飞逝,今夜又是月光朦朦,抢收粮食的一方换作了红六军的战友,亲爱的战友苏红正在抢收的队伍里忙得正欢。二少爷紧紧盯着城墙的垛口,一点都不敢麻痹大意。月色之下,高大坚固的墙身镀上了淡淡的银光,敌人居高临下,随时威胁着抢收人员的安全。稻田里并不平静,除了沙沙的镰刀声,还有飞虱、蚊子和斑蝥袭扰,呱呱的蛙鸣盖住了战士们匆匆的脚步声。二少爷潜伏在前沿,不能抽烟,不能喝水,也不能动弹,更不能睡着,人和枪啥时都得醒着。三更天的时候,城垣上出现了一道魅影,敌人的护粮巡逻队趁着月色上来了,三挺机关枪悄然架起,幽蓝的枪管从垛口里探了出来。伪装下的二少爷,头发和眉毛都凝结了露水,这位来自天门山最出色的守堑人,仿佛嗅到了庞大野物的腥臊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不由得屏息凝视,物我两忘,瞬间人枪合一。啪啪啪,三声枪响,城垣之上只留下一片死寂。战友们趁着夜色继续抢收秋粮,稻田里已然变得空旷而辽阔。二少爷迅速换了一个狙击点,他把枪紧紧地搂在怀里,像身躯一般爱惜。待到天亮收队的时候,二少爷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次抢收秋粮,红军取得了辉煌的战果,极大地打击了城中敌人的气焰。狙击班的战士累坏了,苏红安排他们在村里补觉,自己又带着宣传队继续在城郊一带活动。临行前,她把二少爷泥巴裹裹的军装拿到小河里洗干净了,晒在竹篱笆上。

一觉醒来,已过晌午,二少爷躺在床上,懒得动弹,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听到阶沿上响起了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出事了,出大事了,我们宣传队在白杨坪被宋子琦的民团伏击了,苏红姐被他们抓走了!”回来报信的是宣传队的两个女队员,她们是一路跑一路哭,帽子都不知丢在哪去了。二少爷的头脑轰地一下只差炸掉,他一把抓起枪,一手抓起三匣子弹,穿着睡衣就往白杨坪飞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救她,我要救她!就是死,也要救她!狙击班长在后面追着,大声命令他归队,此时二少爷哪里听得进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宋子琦是县民团的保安队长,也是白杨坪铲共义勇队长,他接到线报,知道红军宣传队十来人进了白杨坪,就带了三十多号人枪在酉水河畔的丛林里设下埋伏。宣传队猝不及防,仓促应战。在苏红和战友的掩护下,有两名队员突围,其他队员全部牺牲,只有苏红弹尽被俘,宋子琦将她关在酉水河对面的碉楼里。二少爷心急火燎地赶到酉水河边,城郊游击大队已经跟宋子琦的民团隔着酉水河交上了火。酉水滔滔,水流湍急,敌人的火力很猛,一阵阵密集的子弹在河面上溅起朵朵浪花。游击大队的船被弹雨封锁在河湾里,一时过不了河。敌人的气焰十分嚣张,隔河喊话:“你们插着翅膀飞过来吧!”大多数游击队员都是新参加队伍的当地农民,军事素养不高,武器陈旧落后,面对敌人的挑衅,虽然气愤,却也无可奈何。二少爷的及时出现,改变了整个战况。河风鼓荡着白色的睡衣,他以一个标准的跪式射姿出现在河崖上,河对岸叫阵者、站立者、持枪顽抗者频频爆头,一个弹匣打光了,敌人就没有一个人敢露头了。二少爷打完第二匣子弹,游击大队的船只就渡过酉水河去。二少爷凫水强渡,装上了第三匣子弹,三下五除二就打进了宋子琦的老巢。宋子琦举枪投降,主动打开了碉楼,束手就擒。二少爷单手举着枪,走进了碉楼,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心结着冰,在碉楼里他找到了倒在血泊里的苏红。游击大队押着宋子琦在码头上等船的时候,二少爷一手将苏红的遗体托在肩头,一手举着枪,直冲着宋子琦硕大光亮的后脑勺。“砰”地一声,宋子琦的头像西瓜一样炸裂,身子一下子跌入了酉水河的激流中,如同一截朽木似的漂走。

二少爷双手托带着遍体伤痕的苏红,一路走,一路像受伤的孤狼一样哀号着。苏红是咬舌自尽,她没能等到把自己交给二少爷的那一天。二少爷把苏红葬在了鸡公寨上,那里是他们重逢的地方,爱过的地方。

二少爷不听班长的命令,擅自动用狙击组子弹,枪杀俘虏,数罪并罚,被上级缴了枪,调出了狙击班,还关了七天禁闭。二少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他想苏红就在那一片片云彩里,她身边飞舞着、翱翔着传说中的火凤凰。

十、生死喋血

红二、六军团在忠堡、板栗园、芭蕉坨几次大战中重创了敌人,取得了重大胜利,打破了蒋介石对湘鄂川黔苏维埃革命根据地的第二次“围剿”。一九三五年十月,敌人开始组织了第三次“围剿”,规模比前两次更大,兵力多达一百三十多个团,而且是以蒋介石的嫡系、半嫡系中央军为主。敌人在根据地四周不断增加兵力,构筑了大量的工事碉堡,形成了更大的包围圈。同时,厉行了更为严密的经济封锁,一时间各地土匪、反动的地方武装活跃起来,伺机反扑。苏区的粮食、药品、布匹日趋紧张。红军的大部队正在做战略转移前的准备。红二军团新组建了红五师,二少爷作为老战士编进了十三团。在七月,他随部队增援小井战斗时,第一次回到红岩溪处理了一部分田产,把变现所得的全部交给了红军财政部门。这一次,经过团领导周密安排,他将在几个同乡战友的掩护下,再次回到红岩溪,干净彻底地处置槐老爷分在自己名下的那些田产,为部队筹措经费和紧缺物资,同时对自己和历史作一个交代。

时间已进入十月下旬,秋风日劲,满目萧瑟。在团司务长沈安仲的带领下,尚祖寿、田大仁、向齐昌等一行四人,换作便装短枪,有的挑箩荷担,有的扛着秤杆,化作生意人,从根据地茨岩塘出发,绕行兴隆街、洗洛、茅坪的大路,回到了红岩溪。四人一行先到了田家沟二少爷的家,虽然我的太婆横眉冷脸,二少爷还是顺利地拿到了铜皮包角的那口楠木箱。关键是,要把这么多的田土、山林和产业急着变现,再买回急需的物资颇费周章。沈安仲把田大仁和向齐昌打发回家去探亲,他扛着一杆秤跟着二少爷,则扮成一个凶神恶煞的取账人。

先到塔泥湖,把天门山下的一些田土、山林卖给了汝池河的富裕人家、神兵首领;接着来到了惹湖寨上,把龙潭以下的田土便宜地卖给一些族家人。但要把古丈坪、桅子湾那些大坝的好田和碾坊卖掉,还得到红岩溪街上去寻大买家。

吃早饭时辰,红岩溪街道上和以前一样平静,市面显现出萧条景象。大街小巷里,不时有团防巡逻队。他俩身着便衣,戴着斗篷,提箱扛秤,踅进了老街。来到下街河“积善堂”大烟馆门口,见主人没起床,他俩就“笃笃笃”敲起门来。开门的是老板,戴着一顶乌黑的瓜皮帽,名叫向阳生,是红岩溪街上的首富。这个人平生无所好,就爱集财,开着大烟馆,有的是田地钱粮。他不讲究吃穿,就爱占便宜。从别人家田地里过路,看见谷子长得好,也就要用手捋一把,然后装到衣服口袋里,再捋……倘若有人守在那里,空手而归,他就会吃不下饭。二少爷这次买地找到他,可真是找对了人。“见空子不吃有罪”是向阳生的口头禅,他见二少爷被人逼账拿田土“消灾”,哈欠连连的他顿时来了精神。这么好的田,这么好的碾坊,这么便宜价格到哪里去找呢?向老板是个老练的生意人,他不慌不忙地看着沈安仲和二少爷在那里“吵卖架”(指吵架给人看),硬是把坝子田压到了溪沟田的价,才答应买下来。八百块大洋已经装进了二少爷的楠木箱,上锁前,向阳生要求把光洋再复一遍,趁机又把两块光洋捏进了手里。

熟话说的好,财不露白。正在向阳生复数的时候,团防乡丁田大财推门进来。他红着眼,一头乱发,昨天在赌场里失利了,想找向阳生借高利贷扳本。见了满箱子的钱,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二少爷给向阳生写了卖字,交了地契,沈安仲签了中人,二人出了积善堂,便分头去采购物资。大街上这时已是熙熙攘攘,二少爷挑的就是这个集日,红岩溪周边四十八“湖”的百姓像溪流,陆陆续续地汇进了红岩溪的老街。二少爷混在人流中,到中街“卢记”杂货铺上称了十斤籽籽盐。二少爷焦急地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就沿着河街匆匆向上走,去找司务长。沈安仲已经到上街张家中药铺去采购药材了。二少爷一手提着钱箱,一手提着盐袋,匆匆地走着,隐隐的觉得眼皮在跳、头皮发麻。在他身后几十米的地方,田大财挎着枪、吸着草烟,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看见二少爷和沈安仲汇合后,又重新卷了一筒草烟,一直目送他们出街头,沿河向古丈坪方向走去。

此时田大财的精神有些亢奋,他觉得自己要时来运转了。先是看到这么多白花花的大洋,又发现有人购买这么多禁运的紧俏物资,就一心想打一个大启发(指发意外横财),跟在后面,等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下手。过了古丈坪,田大财傻眼了,前面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原来是田大仁和向齐昌如约归队,分担了行李,加快了行程。

田大财这才掉转头,向下街团防营长黄永齐家点水(指举报和提供线索)。接到举报,黄永齐也觉得事项重大、有利可图,慌忙召集几十号人枪,在田大财的带领下匆匆沿河追赶。

我的公公尚本安,这天正在龙潭边守碾坊,听说心要不得的父亲和逼账的人一起回来,把大片的田土卖给了向阳生,一时怒不可遏,丢下碾了一半的谷子,一路便找二少爷去算账。

二少爷一行出了红岩溪,过了古丈坪,任务即将完成,心情和脚步一样轻快。二少爷的内心此时平静而安宁,他与自己的家庭,与自己的过去,都做了一次干净彻底的切割。他是在失去和放下中获得的新的灵魂,新的生活,真正懂得了信仰的力量。二少爷第一次底气十足地和战友走在归队的路上,青山是明媚的,绿水是明媚的,自己也是明媚的。突然间,他想起了苏红,他多想再让她看到,看到自己的涅槃,看自己做到了“创造新的生活,把心交给自己”!

到了背阴处,老练的司务长提出,二少爷的这口楠木箱太扎眼,得处理处理。就把这笔来之不易革命的经费用一只火麻口袋装起来,再用一个破旧的背篓背着,不显山,不露水。山路复水路,荻花照秋阳,几分素白,几分绚烂。战友们一路讲述着和家人重逢和告别的情景,自是一番酸甜苦辣在心头。过了茅坪,前方就是沙子坡,红军的队伍就在山下的洗洛、兴隆街一带活动。四个人一口气走了五十里地,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砰砰砰,这时从茅坪庆口坳方向传来了枪声。沈安仲回头发现身后有一队人马匆匆向这边赶来。正是黄永齐带来的团防队。黄永齐一手挥着枪,一手拿着狗皮帽,边追边喊:“站住!站住!”这气势,分明是杀人夺财而来。一场激战已在所难免。

情势不容多想。二少爷掏出枪,带着田大仁、向齐昌在路旁的丛林里隐蔽下来,迎击追兵,掩护司务长撤退。田安仲背着沉甸甸的麻口袋,一路狂奔起来。

二少爷知道追兵为何而来,他提着空箱子边打边撤,子弹“嗖嗖嗖”地在耳边呼啸。他没有轻易还击,枪膛里只有五发子弹,作为一名老红军战士,他要给司务长更多的安全时间;作为一名老猎户,要是长枪在手,他不会让堑口上的畜牲们打脱活性命。二少爷的心里多少带着些遗憾,当田大财冲到他面前,他扣动扳机,子弹却已告罄。二少爷浑身一颤,听到了对方的枪声……这时,天边的夕阳映红了山岗,二少爷看着它,有些亲切。像什么呢?哦,像火凤凰,向着苏区那片自由的天地飞去。

枪声平息,三个红军战士在沙子坡的战斗中英勇牺牲。司务长沈安仲不负使命,把革命的经费和战友们的英雄事迹带回了根据地。后来,在长征途中,他牺牲在大渡河边。

公公找到二少爷的时候,人没了,钱没了,就连那口楠木箱子也没了。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流着泪水,用一根青丝帕把父亲的遗体缚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去。夜那么深,天黑的像锅底;路那么长,到处都是荆棘和陷阱。他走过了人生最黑暗、最漫长的一夜,他把父亲背到了龙潭的碾坊边,背到了惹湖寨。从此梓木柯界下的大沟里才有了无名的坟茔,惹湖寨人的嘴里才有了个“寿伢湾”。

十一、忘却与纪念

大浪淘沙,岁月流金。故乡的土地和人们总在选择性的忘却和纪念,因为忘记历史和祖宗,就是意味着背叛和不肖。每逢社日、清明和年三十,红岩溪每个山头都有祭祀的人们,要么给先人圈坟打碑,要么焚香烧纸,要么烧社挂清。一代做给一代看,一代接着一代干。改革开放后,人们手里有了钱,就开始忙着为先人、为自己打碑,打碑的石匠用上了机械制造,仍然忙得不可开交。在惹湖寨上,尚家的祖坟山一天一个样,墓碑一家比一家打得气派,把上下几代的家谱都镌刻得明明白白。只有我的太太二少爷——尚祖寿,是彻底被遗忘的人。公公尚本安在我十四岁那年去世,他从不讲也不许我们问老太的事,直到我父亲前年去世,也从不带我们到梓木柯下的大沟去寻祖祭拜。只有远房的族人还在感念槐老爷的恩德,照旧打二少爷的“背掌”。

二零一七年九月三十日上午九时,龙山县委、县政府在县烈士陵园举行隆重的烈士纪念仪式。各党政军部门领导在悲壮的军乐声中,瞻仰绕行人民英雄纪念碑,把一束束洁白的菊花敬献在烈士的墓台上。我缓缓地走在人流中,不停地找寻,终于找到了尚祖寿的墓碑,我是第一次、以一名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把手中的一束黄菊花献给了那千遍一律的墓台。

尚祖寿,是我的老太,他有两个坟墓,一个在民间,是用来遗忘的;一个在烈士陵园,是用来公祭的。前不久,在我的请求下,我的母亲、一个伯伯和我的家属,一行四人来到梓木柯界下的“寿伢湾”,为二少爷清理了一次坟头上的荒芜,那是整整荒芜了八十二年的荒坟啊!

无字的坟茔之上,飞架着数百米之高的虹桥,那是永龙高速。虹桥之上,有个传说中的火凤凰,久久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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